洪武二十五年,应天府,皇城大内。
朱元璋斜倚在龙椅之中,略显清瘦干瘪的躯壳里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半阖的眼帘下压抑着翻涌的怒火!
他冷眼扫视阶下众臣,声线平缓地吐出一个字:“念!”
太监宋和应声出列,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臣都指挥使杜清泣血谨奏:洪武二十五年秋,鞑靼也速迭儿率部南犯,十万铁骑漫山遍野,气焰熏天!大同城被困已久,恳请陛下速发援兵!”
朱元璋眼底翻腾着浓烈的恨意:“每到秋高马肥之时,也速迭儿必定挥师南下,侵我疆域,屠我百姓!”
“此番竟集结十万铁骑!”
“都给咱说说,眼下该如何应对?”
“这……”
十万骑兵,绝非等闲之数!
该从何处调兵最为稳妥,该派何人前去增援,更紧要的是——
即便八百里加急,军情从大同传来也已过去三四日。
如今前线战况如何?
大同城是否尚在掌控?
这些都需要权衡!在朱元璋麾下为臣,从来不是易事。
朝臣们面面相觑,心中皆忐忑不安。
朱元璋横眉冷目,掠过下方瑟缩如鹌鹑的群臣,重重哼了一声!
“咱召你们来不是当哑巴的!都说!”
太子朱标薨逝后,位列班首的正是皇孙朱允炆与朱允熥!
自太子故去,朱允炆在一众文臣辅佐及朱元璋默许下大肆扩张势力,几乎占据朝堂半壁江山。
每每有所举动,便应者云集,声势颇壮。
而皇孙朱允熥……
在众人眼中却是温顺无害,尤如闲散游鱼,既无威胁,亦无斗志。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对殿内议政之事浑不在意,斜倚殿柱神游天外。
他本是穿越而来,恰逢太子朱标亡故,原主悲痛过度令他魂附其身。
他深知在朱元璋麾下生存,无论为官或是皇子,最要紧的便是一个“稳”字!
前世网络常戏言朱标若造反朱元璋必会敲锣打鼓,此说终究夸张!
朱元璋自乞丐之身崛起创立大明王朝,他给予所有皇子皇孙的压力皆前所未有!
当朱标与其政见相左时,他总会强逼朱标接纳己见。
最终朱标身心俱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即便后来的永乐帝起兵靖难,亦被朱元璋留下的一道牌位阻回北方。
靖难成功后朱棣夜夜惊梦,唯恐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朱元璋。
这是何等的威慑力。
稳若磐石,方为上策!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若无东风,绝不出手!
借势?
此等虚无缥缈之物在此处绝无可能存在!
朱允熥的策略,就是消弭所有偶然,将一切变量尽握掌中!
“此等问题有何可议!”
转头瞥见身后兵部尚书茹嫦,那肥硕身躯正对他挤眉弄眼,似欲催他出列。
荒唐!
尚有一重大关隘未解,岂能贸然出手!
朱允熥无视其暗示,心中暗叹。
前次酒后失言令茹略知端倪,近日正思量是否该备些毒药了结此事。
回府便命马三宝采买十斤砒霜。
照那胖子的体量,十斤方够!
此时,朱允炆志得意满睨向朱允熥,轻挑眉梢,眉宇间尽是挑衅。
见朱允熥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心头火起。
“皇祖父,孙儿以为,大同乃九边重镇,亦是我大明门户!”
“若大同失守,挞虏便可倚仗铁骑弛骋中原,不可不防!”
朱元璋喜怒不形于色,淡淡发问:“依你之见当遣援军?”
“正是!”
“从何处调兵?派何人前往?”
“皇祖父!”
“北疆镇守九大塞王,麾下皆乃精兵强将。孙儿以为,可遣一员大将,统率燕王、宁王所部精锐,疾驰赴援,如此必能解大同之围!”
“护卫山河!”
朱允炆话音刚落,身后党羽急忙跪伏,“陛下,皇孙所言极为妥当。”
“臣附议!”
“臣亦附议!九边守军关系重大不可轻动,现今唯有调动藩王之兵!”
朱允炆面露期盼欲得朱元璋嘉许,可老皇帝面上未见半分喜怒。
“派谁去?”
朱允炆语塞,未得预期赞许气势顿减:“孙儿以为,吕文曾随大将军蓝玉北征,战功赫赫,可遣其前往!”
吕文,朱允炆母族姻亲。
此节朱元璋自然心知肚明。
然……
他翻检面前锦衣卫密奏,朱标故去后,他将全部心血倾注于朱允炆之身。
身为外戚,吕文亦受特殊关照,本望其能在沙场建功立业,故令其随蓝玉北征。
蓝玉乃当世最强统帅,由其领军自是万全,吕文明摆着是随军混取战功!
然即便如此他仍毫无建树,宛如郊游般始终缩于中军碌碌无为!
实如蠢猪!
大同被围,十万铁骑压境,如此重大战事,岂能派此蠢货前往。
他心中暗叹。
吕文却犹不自知,急急出班跪倒,洋洋自得:“陛下!臣定当不辱使命,击溃贼寇!”
他向朱允炆投去感激目光,果然姻亲最可信赖!
瞥见旁立的朱允熥时,顿时面露鄙夷。
此等懦弱无能之辈,竟位列其前,更与自家外甥并列!
他凭何资格!
嫉恨之火顿时灼灼燃起。
他急声道:“三皇孙,适才臣见你面露不屑之色!”
“子曰:主忧臣辱!陛下为大同军务忧心,你竟昏昏欲睡!”
“此便是你为臣为孙之道么?”
“抑或三皇孙另有高见?何不当殿畅所欲言?”
吕文话音甫落,整个大殿霎时陷入死寂,连银针坠地之声都清淅可闻。
众人这才惊觉,御前竟还立着第二位皇孙!
实在是这位皇孙平日里缄默不语,存在感稀薄得令人遗忘。
朱元璋亦是微微一怔,听闻朱允熥竟在朝会上打盹,胸中怒意骤起!
当真荒唐
兵部尚书茹嫦疾步出列:“殿下!”
朱允炆下意识应声:“恩?”
茹嫦面色一僵:“臣失礼,并非唤您。”
他转向朱允熥躬身行礼:“殿下,臣素知您博闻强识,见识不凡。”
“如今军情火急,还请您出谋划策!”
朱允炆顿时面露窘迫,原以为茹嫦是在呼唤自己!
他早有意拉拢这位兵部尚书,奈何这老臣始终对他不理不睬,此刻竟在朝堂上公然支持朱允熥?
那个懦弱无能的皇弟?
这究竟是何缘故?
吕文纵声大笑,毫不掩饰讥讽之意:“三皇孙?博闻强识?”
茹嫦眯起肥胖的双眼,厉声呵斥:“你这不学无术之徒懂得什么!”
“口口声声保证驱除贼寇!”
“我问你,可知大同城现今局势?调遣燕宁二王兵马?从应天到北平、大宁需要多少时日?”
“率军奔袭至大同又要耗费几时?”
“古人云,兵贵神速!”
“你的每一步都在违背这四字真言!”
“远水如何解得近渴?”
茹嫦虽在斥责吕文,字字句句却都在暗指朱允炆。
不过是碍于皇孙身份不便明言罢了!
吕文早已面色铁青,强自辩驳:“这已是当下最佳良策!”
“你既如此推崇三皇孙,不妨让他说说!”
“且看他能有何妙计!”
茹嫦殷切望向朱允熥:“殿下!”
朱允熥此刻仍在思忖十斤砒霜或许不够。
“殿下,臣知您向来持重,但此刻已非韬光养晦之时!”
持重?
朱元璋暗自琢磨这两个字,联想到朱允熥平日的行止。
“熥儿,说说你的见解。”
朱允熥只得无奈出列:“皇祖父,孙儿虽有些浅见,但尚有关键疑点未能查明。”
“故而还是容后再议吧!”
关键疑点?
朱元璋顿时生出兴致:“不准!咱命你即刻道来!”
“皇祖父,日头都快落山了。”
“宋和传旨,让太阳给咱停驻!待熥儿说完再下山!”
此言当真霸气凌霄!
既已存了铲除茹嫦的心思,朱允熥只得开口:“孙儿以为”
“无需派遣任何将领,也不必调动一兵一卒!”
满朝文武尽皆愕然!
吕文当即仰天大笑:“臣还以为皇孙殿下有何高见!”
“十万铁骑压境,大同被围!竟主张不派援军!”
“难道要坐视大同沦陷,百姓遭屠戮么?”
“皇孙可曾亲历草原?见过真实战场?”
“蒙古鞑子将人斩杀后充作草料埋入土中,关外零落村舍如今荒草高过炕头!”
“那般惨状,您可曾目睹?”
“不料您心性竟凉薄至此!”
茹嫦亦是困惑不解,朱允熥何以说出这般言论!
朱元璋却深邃地凝视着他,脑海中飞速闪过诸多念头。
当年在张士诚与陈友谅夹击下犹能取胜,他对战事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
“熥儿,继续说。”
吕文难以置信:“陛下!”
朱允熥从容回应:“吕文,你见过真实战场?莫非不是被人重重护卫着去草原游历么?”
“皇祖父,孙儿认为,大同定然不会失守!”
“甚至,此刻报捷奏章已在路途!”
“我等只需静候佳音即可!”
朱允炆再难安坐:“三弟休要胡言!你凭何断言大同绝不会失守?”
“你久居应天,可知大同总兵姓甚名谁?”
朱允熥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卷奏疏:“大同镇守杨远,出身行伍,曾追随大将军徐达、李文忠、蓝玉北征!”
“当年中山王徐达采用步步为营之策进击王保保,欲倾巢而出奇袭后路!”
“他研判正面营寨必遭猛攻!那时奉命守寨的,正是杨远!”
“后来蓝玉北征,亦是杨远坐镇后军,护卫粮道。”
“此人用兵力求稳妥,若无十足把握,断不会贸然出击!”
“大同城防坚不可摧,在他的镇守下,绝无失守之虞!”
朱允炆顿时瞠目结舌。
好家伙,你竟真的了如指掌。
朱元璋望向茹嫦,茹嫦急忙跪奏:“陛下,皇孙所言确系实情!”
“大同总兵,正是杨远。”
“然则,纵是微臣也难以详述其全部履历。”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端详朱允熥,自诩阅人无数,此刻却不得不承认——
他看走了眼。
这个孙儿并非懦弱,而是沉稳!
朱允炆急声反驳:“那粮草呢?大同城内储粮可够?”
“纵使杨远稳重,若粮草不济,他”
话音未落,朱允熥已默默自怀中取出第二封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