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将云芷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连带着几日，她夜里总睡不安稳，一闭眼便是崇华殿冲天的火光，还有萧澈那只遗落在焦土上的、她亲手绣的小荷包。
“娘娘，您又梦魇了。”凌霜端着刚煎好的安神汤进来，见她怔怔望着窗外，担忧地轻唤。
云芷回过神，接过那温热的瓷碗，指尖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凌霜那边，有消息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还没有。凌统领亲自带着精锐的凤卫去查，想必…”
“让她来见我。”云芷放下未曾沾唇的汤碗，语气不容置疑，“现在，立刻。”
凌霜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出去传令。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每一滴都象是敲在云芷的心上。她走到窗边，初夏的夜风本该是温软的，此刻吹在她身上，却只激起一阵寒栗。她拢了拢衣襟，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阙，看到那被掩盖的真相。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凌霜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寒气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如何？”云芷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但那紧绷的脊背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凌霜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淅如冰珠落玉盘：“娘娘，属下顺着那小太监的线追查了下去。此人并非东宫旧人，而是三个月前，由内务府直接分派来的。这几日，属下排查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最终锁定…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太监，福安。”
“证据…可都确凿？”她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人证、物证，俱在。”凌霜的回答斩钉截铁，“那小太监受不住凤卫的刑讯，已经全招了。是福安许以重金，命他设法引开乳母，再以‘西域雀鸟’为饵，哄骗小太孙独自前往崇华殿。至于纵火…”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也是福安亲自安排的人手，用的是军中才有的猛火油，意在制造意外失火之象，但…命令是务求迅速，不留馀地。”
她的姑母，她从小仰望、视为在这深宫中最大靠山的皇后，那个前几日还握着她的手，口口声声说要为她“拔刺”的至亲…竟是真的想要她和澈儿的命！那所谓的“拔刺”，是要将她与澈儿，连同她对萧墨寒那点可能残存的、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想，彻底从这世上抹去！
“拔刺…呵，原来如此。”云芷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足以将血液都冻结的森寒，“母后…当真是好手段，好狠的心肠。”
眼前闪过皇后那张总是雍容华贵、带着悲泯众生般温和笑意的脸，云芷只觉得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而上，她扶住冰凉的红木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娘娘！”凌霜带着哭音急忙上前搀扶。
云芷猛地摆摆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凌霜推开。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火场中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肆虐的、吞噬一切的火舌，轰然倒塌的、带着火星的梁柱，那个玄色的身影毫不尤豫、逆着奔逃的人流冲入火海的决绝背影，以及他紧紧抱着澈儿从浓烟中冲出时，那被灼伤衣袖的手臂、满是烟尘灰烬却写满焦急与庆幸的深刻神情…
他或许有他的可恨之处，他的眼盲心瞎曾让她心寒彻骨，但在澈儿性命攸关的那一刹那，他是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去救了澈儿性命的人！是澈儿真正的救命恩人！而那个她一直深信不疑、倚为长城的姑母，才是幕后那个微笑着举起淬毒屠刀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猛烈翻涌——是对至亲如此决绝背叛的震怒与钻心刺骨的寒凉，是对自己过往轻信与愚蠢的辛辣自嘲，还有…对萧墨寒，那再也无法用纯粹恨意去定义、变得混乱而纠葛的情感。
“此事，除了你与经手之人，宫中…还有何人知晓？”云芷再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她强行碾碎、深埋，只馀下一片望不见底的、沉静的冰海。
“回娘娘，除了属下与两名绝对可靠的、家眷皆在云家掌控中的凤卫，再无他人知晓。那小太监与纵火的死士…为防消息走漏，属下已按规矩，处理干净。”凌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很好。”云芷转过身，一步步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昭阳宫的方向，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硬，“将所有证据，人证画押的口供，物证的来源，全部整理好，用火漆密封，存入凤卫的绝密文档。此事，到此为止，暂不声张。”
“娘娘？”凌霜抬起头，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不解。证据如此确凿，即便不能立刻扳倒皇后，也足以在陛下心中埋下一根尖刺，或与皇后谈判换取巨大利益。
“现在，还不是时候。”云芷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象是在说服凌霜，更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她既然敢做第一次，就定然敢做第二次，第三次！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本宫要让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刀子，再也伤不到本宫与澈儿分毫！更要让她，为她今日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猛的回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坚毅的阴影：“凌霜，传本宫密令，从今日起，凤卫的职责再加一条——分出最精锐的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严密监视昭阳宫的一切动向！尤其是福安，以及所有与皇后关系密切的宫人、外臣。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本宫都要知道！”
“是！属下领命！”凌霜心神一凛，沉声应道，瞬间明白了云芷的深意。
凌霜看着云芷那挺得笔直、却透着无尽孤寂与冰冷的背影，心疼得无以复加，带着哽咽轻唤：“娘娘…”
“凌霜，”云芷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鏖战后的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决绝，“你说，在这吃人的深宫里，除了我们自己，还能信谁？”
凌霜嘴唇翕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答不出，只能红着眼框，深深垂下头。
云芷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那弧度冰冷而悲凉：“本宫以前总以为，血脉至亲，骨肉相连，总归是这世上最可靠的牵绊。如今看来…真是天真得可笑。这九重宫阙，金碧辉煌之下，最不可测、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
一直支撑着她的，对家族和姑母的信任这一精神支柱，在此刻已然彻底崩塌，碎成齑粉。但她也因此，无比清淅地看清了脚下唯一的路——一条布满荆棘、危机四伏，只能靠她自己握着刀剑、浴血前行的不归路。
“传令下去，”云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威仪，“明日，备车驾，本宫要亲自去一趟摄政王府。”
凌霜蓦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娘娘？您去那里是…”她实在想不通，在刚刚得知如此惊心动魄的真相后，娘娘为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去见那位关系复杂的摄政王。
“道谢。”云芷望向窗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夜，目光幽深，仿佛已看到了未来更复杂的棋局，“谢他，救了澈儿。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该认的，得认。恩怨分明，方能在这世间立得住。”
至于这道谢之后，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日恩怨与新生的纠葛又将走向何方…云芷微微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掌心。那已是下一步，需要她耗费更多心力去应对和筹谋的事了。
此刻，她首先要面对的，是思考如何在这已然裂开巨大鸿沟的亲情与权力之间，步步为营，走下去。
夜，还很长。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