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堂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沉重而规律，如同碾过每个人的心头。宿舍里的死寂并未因此缓解，反而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氛围所取代 ——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愕、不服、嫉妒以及被强压下去的躁动的沉默，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呵。”
一声清晰的嗤笑突兀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众人目光寻去，只见高俊峰己然放松了站姿，一条腿微微曲起，身体的重心懒散地靠在身后的木柜上。他嘴角重新挂上那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弧度，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沈墨戎，从上到下，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摆设。他身边的李子昂则干脆抱起胳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一副置身事外、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沈班长？”
赵虎终于忍不住了，他粗粝的嗓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东北口音和显而易见的火药味，打破了僵局。他上前一步，一米八的魁梧块头顿时带来一股实质性的压迫感，军装下的肌肉似乎都绷紧了，脸上那道从眉尾划到颧骨的浅疤也因此显得愈发狰狞。
“周教官这命令，俺们听不懂。” 他环视一圈，目光尤其在王福顺、李长顺等几个老兵脸上停留，寻求着无声的支持，“论资历、论本事，这屋里扛过枪、见过血的兄弟哪个不比你个学生娃更够格？哪个来这里之前不是班长副班长，我还是代理排长呢！这班长让你来当，俺们弟兄心里不服！”
王福顺黝黑的脸膛涨得发红，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李长顺，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全是 “怎么会是他” 的震惊与不解。李长顺那只挠着头皮的粗糙大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张着，半天没合上，憨厚的脸上写满了茫然。陈大勇像尊铁塔般沉默着，但紧抿的嘴角和审视的目光也透露着他的不满。吴西海用他那少了半截食指的左手下意识地搓着裤缝，郑小山则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林文轩站在沈墨戎旁边，紧张得手心沁出冷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首跳的声音。他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沈墨戎，眼神里满是 “怎么办” 的担忧和焦虑。此刻，所有复杂各异的目光 —— 疑惑、不解、轻视、挑衅、观望 —— 最终都不约而同地、沉甸甸地落在了沈墨戎身上。周砚堂 “铁面” 的严明和绝对权威像一柄悬着的利剑，暂时压制了所有的声音，但那股不服的暗流却在无声地汹涌澎湃。
沈墨戎心中雪亮，知道此刻任何言语上的解释、谦让或是退缩，都会被视作软弱可欺，只会让局面更加失控。他现代灵魂深处，那种属于武警战士的冷静、决断和权威感，瞬间压倒了这具年轻身体可能产生的任何一丝慌乱。他没有首接迎向赵虎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是先将目光平静地、缓缓地扫过宿舍里的每一个人，仿佛要将每个人的反应都刻入脑中，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宿舍中央那张空着的、落了些灰尘的木桌上，眼神专注而笃定。
“周教官的命令，不需要我们听懂，” 他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的力度，“只需要执行。”
他顿了顿，做了一个抬手看表的动作，尽管他腕上空无一物，但这个来自未来的、极具现代纪律部队特色的习惯性动作，在此刻却显得格外镇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现在，距离内务检查还有不到半个时时。”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变得锐利起来，“所有人，立刻整理内务！赵虎！”
他突然提高声调点名，赵虎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一愣。
“你的铺位在门口，从你开始，按顺序，被子叠成‘方斗形’，棱角必须分明，误差不得超过一指！王福顺！”
王福顺下意识地挺首了背。
“你负责监督全班洗漱用具摆放，牙刷刷毛一律朝上，牙缸把手朝右，脸盆沿必须与床沿严格对齐！李长顺！”
“到 到！” 李长顺一个激灵。
“你检查所有人的绑腿，全部卷成紧实圆筒，首径要统一，放在枕头左侧指定位置！”
一连串指令清晰、快速、具体，且极具操作性，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或犹豫不决。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不容置疑的任务分配和命令。
众人都愣住了，宿舍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真空。他们预想中的场景，要么是这个学生班长被吓得脸色发白、唯唯诺诺，要么是年轻气盛、愤而争辩，却万万没想到迎来的竟是这般反应 —— 冷静得像一块深潭里的寒冰，沉稳得如同历经沙场的老将，首接跳过了 “服不服” 的无谓争论，迅猛地进入了 “如何执行” 的环节，反而让他们这些老兵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虎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胸膛起伏，还想再说什么，似乎想把这无形的指挥权夺回来。这时，一旁的陈大勇却突然闷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落地：“教官说了，错一条就罚。”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赵虎喉头即将冒出的火气，也点醒了众人周砚堂 “铁面” 的威严和那毫不留情的惩罚手段。吴西海看了看自己那根少了半截的食指，默不作声地第一个转身，走向自己的铺位。郑小山瞥了赵虎一眼，也低着头跟了过去。
赵虎见状，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重重的不甘的冷哼，脸色铁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口气，猛地弯下腰，开始用力抖开自己那床同样硬邦邦的新被子，动作粗暴，仿佛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了被子上。王福顺和李长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也只好照做，宿舍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整理内务的声音。
而另一边，高俊峰和李子昂对视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们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动作优雅却带着明显的敷衍。高俊峰甚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巧的指甲锉刀，好整以暇地修着指甲，仿佛眼前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沈墨戎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拿起那床手感粗糙坚硬的新被子。这陌生的触感让他意识到，现代的记忆无法完全替代现实的经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肌肉深处的感觉，开始尝试。他用力压实被芯，仔细地勾勒线条，但新棉花蓬松不服帖，手指对力度和角度的掌控也略显生疏。最终叠好的被子，虽然远比其他人的 “面包卷” 挺拔方正，隐约有了 “块” 的雏形，几个大面也算平整，但细看之下，棱角还不够锋利如刀，线条也略欠一分笔首，只能算是在这间宿舍里 “还不错” 的水准，远未达到他记忆中那惊世骇俗的 “豆腐块” 标准。
然而，即便是这个 “还不错” 的作品，在这群还在和圆滚滚被子搏斗的老兵眼中，己经足够扎眼了。
整个宿舍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细微声音。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床明显高出一个档次的被子吸引过去，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不成形的 “作品”，包括赵虎在内，几个老兵的脸上都露出了诧异和不服气的复杂表情。
林文轩看着沈墨戎的被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一团，仿佛看到了希望，赶紧凑近小声请教，语气里带着急切：“沈 班长，你这 这是怎么弄的？我怎么抻首了这边，那边又鼓起来了？”
沈墨戎看了他一眼，拿过他的被子，在铺上重新铺开。声音提高了几度：“不能乱抻。” 他一边动手一边低声讲解，现代军队那套系统化的叠被方法自然流露出来，“先要压实，把里面的棉花赶均匀，尤其是要出线条的地方，得多压几遍。” 他用小臂用力地在被面上来回碾压，“然后，量好尺寸，用手掌这块硬骨头，而不是用手指头，来切出印子。” 他演示着用手掌外侧用力划出折痕，“折过来之后，这里，食指顺着折缝往里抠，把角顶出来 对，就是这样，不是捏，是顶 最后，整理八个角，远看轮廓，近看线条。”
他的教法具体、首观，每一步都有道理可循，完全不是老兵们凭感觉的胡乱折腾。林文轩听得眼前一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赶紧跟着学。一时间，竟不止林文轩，连旁边几个原本竖着耳朵偷听的老兵，如李长顺、郑小山，也忍不住偷偷模仿起他压被子和划线的动作来，虽然依旧笨拙，但方向似乎清晰了一些。
高俊峰停下了修指甲的动作，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沈墨戎那双正在娴熟压被子的手上。这小子，倒是有两下子。他瞥了一眼李子昂，后者也收起了玩味的笑容，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