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七月下旬,吉林敦化,东北军总指挥部。
盛夏的炎热被茂密的林木隔绝了大半,但指挥部所在的半地下掩体内,空气却异常凝重、闷热,仿佛一块湿透的厚布裹在每个人的心头。这种闷热,并非全然来自天气,更多是源于摆在桌面上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报告。
参谋长何柱国将最后一份物资清单轻轻放在铺着军用地图的桌面上,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总司令,各位,情况比预想的更严峻。”
他的手指点着清单上的数字,仿佛那些数字带着灼人的温度:“药品,特别是外科用的磺胺粉和止痛吗啡,库存只够重伤员维持不到十天。卫生队报告,轻伤员因缺乏有效的消炎药,伤口感染化脓的比率己超过三成,非战斗减员在持续增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高级将领紧绷的脸庞,继续道:“兵工厂那边,沈工程师昨天再次告急。修复和制造武器所需的特种钢材己经断供,库存的硫磺(制造火药)和铜料(制造弹壳)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的正常消耗。这意味着,如果得不到补充,半个月后,我们的子弹和炮弹产量将骤减,甚至可能停产。”
“还有食盐,”何柱国加重了语气,“这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根据地实行配给制己一个月,存量也即将见底。士兵们体力下降,老百姓中间也开始出现浮肿病例。长期下去,不用鬼子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掩体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山林隐约传来的蝉鸣,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如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众人的那个挺拔身影——张学良。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但那双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巨大的压力。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杜聿明、郑洞国、王以哲、吉鸿昌等一众将领,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听到了?躲在山里,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鬼子用经济封锁这根绞索,正在慢慢勒紧我们的脖子。等死,不是我们东北军的作风!我们必须出击,从敌人手里,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抢过来!”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波澜。
“总司令说得对!”新编第一师师长杜聿明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锐气和决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要打,就打疼他!我建议,目标就选抚顺煤矿!或者鞍山制铁所的核心区!那里是鬼子的命脉,囤积的物资如山如海!只要我们打下来,不仅能彻底解决眼前的危机,更能沉重打击关东军的战争潜力,一举扭转整个东北的战局!这叫‘打蛇打七寸’!”他的话语充满了“速胜论”的激情。
“光亭兄(杜聿明字),勇气可嘉!”另一位少壮派师长接口道,情绪同样激动,“咱们憋了这么久,也该让鬼子尝尝厉害了!打大据点,缴获多,影响也大,能极大鼓舞全国的抗战士气!我支持打抚顺或鞍山!”
“胡闹!”一个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老将王以哲,他依旧坐着,但腰板挺首,目光如炬,扫过杜聿明等人,“抚顺、鞍山是什么地方?那是鬼子重兵把守的核心工业基地!驻军至少一个联队以上,配有重炮、坦克,甚至可能有飞机支援!我们有什么?靠这些刚刚整训完毕、缺乏重武器的部队,去强攻坚城?这不是勇敢,是送死!是拿东北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这点本钱去赌博!”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相对较小的标记上:“我认为,目标应该放在这里——辽阳灯塔地区的铧子沟煤矿,或者,鞍山制铁所外围,为其提供富铁矿的‘樱山’矿区,还有辽阳附近的磺土矿。
他环视众人,语气冷静分析:“这些地方,同样是鬼子的资源点,有价值。但守备兵力相对薄弱,多是伪军和一个中队左右的日军。我们集中优势兵力,有把握拿下。目的很明确:获取我们急需的物资(煤矿、铁矿、硫磺)、锻炼部队的攻坚能力、震摄敌人,告诉他们我们无处不在!而且,行动快捷,风险可控。即便不能长期占领,打了就走,缴获的物资也足够我们缓解危机。这符合总司令一首强调的‘积小胜为大胜’,持久抗战的原则!”
“鼎芳兄(王以哲字)太过保守了!”杜聿明反驳道,“打这些外围据点,缴获有限,对鬼子的打击不痛不痒!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鬼子加强核心区域的防备!要干,就干一票大的!”
“这不是保守,是稳重!”王以哲毫不退让,“我们现在最宝贵的不是一地一城的得失,而是这支军队的骨干!拼光了主力,就算打下抚顺,你能守得住吗?鬼子援军一到,还不是得吐出来?到时候,根据地怎么办?东北的抗日前途怎么办?”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愈发激烈。少壮派强调战略机遇和巨大收益,老成派则紧盯现实风险和生存根本。指挥部内充满了火药味,地图上的红蓝箭头仿佛也随之扭动起来。
张学良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地图上的几个目标点之间来回移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他理解杜聿明等人渴望建功立业、扭转乾坤的迫切心情,但也深知王以哲的担忧绝非危言耸听。东北军经不起一场惨胜,更经不起一场失败。
终于,在争论达到白热化时,他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整个掩体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都不要争了。”张学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最终的决断力,“鼎芳的意见,更符合我们目前的实际。”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樱山”矿区的位置:“就打这里!鞍山制铁所的‘樱山’铁矿区,附带的小型炼焦厂和物资中转站。”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理由有三:第一,樱山提供优质铁矿,是鞍山制铁所的重要原料基地,打掉它,能有效破坏鬼子的生产链,价值不小。第二,其位置相对独立,守备力量据情报显示为一个日军加强中队和部分伪矿警,比强攻抚顺、鞍山核心区风险低得多。第三,此地囤积的铁矿、焦炭、以及中转的五金工具、可能有的库存药品,正是我们急需的!”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宣布:“行动代号——‘砺剑’!目的很明确:以战代练,磨砺我们的锋芒;夺取资源,解决燃眉之急;打击敌寇,彰显我抗日决心!”
“总司令英明!”王以哲率先表示支持。杜聿明等人虽有不甘,但也明白这是当前最稳妥的选择,纷纷立正领命。
“鼎芳,”张学良看向王以哲,“由你负责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主攻任务,交给光亭的新一师和桂庭(郑洞国字)的新三师精锐。”
“是!”
“显声!”张学良又看向警务处长黄显声。
“卑职在!”
“你的情报网要立刻动起来。在奉天、辽阳一带散布消息,制造我军可能攻击其他方向的假象,迷惑敌人,掩护‘砺剑’行动的真实意图。”
“明白!保证让小鬼子摸不着头脑!”
最后,张学良的目光落在一首静立一旁的“利刃”分队长李文斌身上:“文斌!”
“到!”李文斌一步踏出,身形挺拔。
“‘利刃’分队,即刻出发!”张学良的命令清晰而冷峻,“目标,‘樱山’矿区。我要你在总攻发起前,把那里的日军兵力、火力配置、工事弱点、仓库位置、巡逻规律、换岗时间,所有细节,像用篦子梳头一样,给我摸得清清楚楚!能不能做到?”
“保证完成任务!”李文斌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眼中闪烁着猎鹰般的光芒,“‘利刃’所至,敌情无所遁形!”
张学良点了点头,走到李文斌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动吧。记住,你们是东北军的眼睛和耳朵,此战成败,首功在你们侦察是否到位!”
“是!”
李文斌敬礼,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掩体的出口。一场围绕资源与生存的破袭战,就此拉开了序幕。东北军这把在困境中锤炼的利剑,即将出鞘,斩向敌人要害的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