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化的冬天,是能冻裂石头、嚼碎钢铁的。但比严寒更刺骨的,是初败之后弥漫在队伍里,那若有若无的茫然与失落。
张学良知道,奉天的陷落,不仅仅是地图上丢了一座城,更是砸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块冰。他此刻要做的,不是急着去凿冰,而是用一股股活水,去浸润,去融化,让这冰化作更坚韧的磐石,牢牢扎根在这片黑土地里。
清晨,呵气成霜。张学良没穿将官呢大衣,只套了件和士兵一样的厚棉军服,出现在新兵训练场。他并非来训话,而是默默走到一个正笨拙地练习持枪瞄准的年轻士兵身后。那士兵冻得手指通红,枪托抵肩的位置总是不对,急得额头冒汗。
“这里,”张学良伸出手,覆在士兵冰冷的手背上,帮他调整姿势,“肩要放松,枪托抵实了,但不是用死力。对,就这样感觉像是它长在你身上一样。”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稳定,仿佛能穿透寒风。
士兵受宠若惊,身体僵硬。张学良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烤土豆,塞进士兵和旁边几个新兵手里:“趁热乎,垫垫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跟小鬼子耗。”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略带稚嫩的脸,“别怕慢,也别怕错。我当年在讲武堂,头一回打靶,子弹飞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关键是这儿,”他指了指心口,“得定得住。咱们现在退到山里,不是败了,是换个法子,把根扎得更深。小鬼子占的是点,是线,咱们要占的,是这整片的山林,是千千万万的人心。他们砍不断,烧不光。”
他没有长篇大论,几句话,几个动作,却像在冰冷的湖面投下了几颗石子,涟漪在新兵们心中荡漾开来。那不仅仅是副总司令的关怀,更是一种信念的传递:我们没有被抛弃,我们做的事,有意义。
这时,参谋长何柱国引着几个风尘仆仆、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为首的青年叫陈远,来自北平,鼻梁上架着破了镜片的眼镜,眼神里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理想之光。
“总司令,这是刚到的‘学兵队’第一批骨干,陈远同志。”何柱国介绍道。
“欢迎!你们来了,咱们这儿就更有生气了!”张学良主动伸出手,用力握住陈远有些单薄的手掌,感受到对方因激动而微微的颤抖。
陈远声音发紧:“张总司令!我们在北平听闻您和东北将士血战奉天,又见您《血谏》通电,全校同学无不振奋!我们是抱着牺牲的决心来的!请您分配最危险的任务!”
张学良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赏,也有更深沉的意味:“陈同学,有热血,很好。但打鬼子,光有热血不够。鬼子有枪有炮,咱们得有比枪炮更厉害的东西。”
他转向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老兵和新兵:“是什么?是脑子!是咱们为啥而战的理儿!是让每个弟兄、让老百姓都明白,咱们不是溃兵,咱们是种子!”
他指着陈远对王以哲说:“鼎芳,这些学生娃娃,是宝贝!不能当普通兵使。,陈远,你暂代队长。你的任务,不是立刻端着枪去冲锋。第一,跟着老兵,学怎么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来,怎么走路不惊动鸟儿,怎么辨别鬼子的动静。第二,把你们肚子里的墨水倒出来,办扫盲班,教弟兄们认字!给老乡们讲时事,告诉他们,咱们东北军没垮,咱们还在打!第三,电台、密码、测绘,这些技术活儿,你们要尽快上手!”
陈远有些愕然,他想象中的金戈铁马变成了扫盲班和学电台,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张学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变得严肃:“觉得大材小用?同志,革命之血,需以学识淬炼!一个明白为啥拼命的兵,能顶十个糊涂蛋!一把能读懂地图、操作电台的枪,比十把只会搂火的枪更有用!咱们现在弱,就要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
他又看向一旁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油子,那是原独立第1师的机枪手老郭。“老郭,你带带他们。别光教打仗,也把你的经验,吃过的亏,都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这片黑土地,不只有风光,更有要人命的坎儿。”
老郭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是,总司令。”他打量了一下陈远这群“学生娃”,眼神里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审视。
几天后,在密林深处一片相对平坦的雪地上,举行了一场简朴而庄重的仪式。没有高台,没有扩音器,只有一面连夜赶制、绣着“中华救国同盟会”字样的红旗,挂在两棵苍劲的老松之间。
队伍肃立,新老面孔夹杂,棉帽下是一双双神情各异的眼睛。张学良站在队伍前,他没有看稿子,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弟兄们!同志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传开,“今天,没有总司令,只有和大家一样,发誓要打回老家去的张学良!”
他停顿了一下,让寒风卷走话语的尾音。“咱们这些人,有从讲武堂就跟着我的老弟兄,有在奉天、锦州、营口和小鬼子拼过刺刀、捡回一条命的汉子,也有像陈远他们这样,从北平、上海,甚至更远的地方,冒着杀头的危险,奔咱们这儿来的学生!”
“有人可能会问,咱们凭啥能赢?鬼子有飞机大炮,咱们有啥?”张学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我告诉你们,咱们有他们永远没有的东西!咱们脚下踩的,是祖宗留下的土地!咱们身后,是等着咱们打回去的爹娘妻儿!咱们心里,装的是不能做亡国奴的志气!”
他指向那面红旗:“从今天起,咱们这支队伍,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一个共同的魂——‘中华救国同盟会’!它不姓张,不姓李,它姓‘中’!是咱们所有不愿做奴隶的中国人的会!咱们为啥扛枪?不是为了我张学良,是为了咱们的国,咱们的家!是为了让咱们的子孙后代,能挺首腰杆活在这片土地上!”
“我张学良在此立誓!”他猛地举起右拳,“日寇一日不退出东北,我张学良,绝不苟安一日!愿与诸位同志,同生共死,光复河山!此心天地共鉴,若有违誓,犹如此杖!”他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粗陋木杖,双臂用力,“咔嚓”一声,将其折为两段!
“抗日救国!光复河山!”
王以哲第一个振臂高呼,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抗日救国!光复河山!!”老郭用尽力气吼道,脸上的刀疤都因激动而发红。
“抗日救国!光复河山!!!”陈远和学兵队的青年们泪流满面,用他们还有些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加入了这怒吼的洪流。
紧接着,成千上万的喉咙里迸发出同一个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破林海雪原,首上云霄。
张学良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却焕发着惊人光彩的脸庞,看着新兵眼中的火焰被点燃,看着老兵脸上的阴霾被驱散。
他知道,磐石,正在凝聚。这不再是单纯靠纪律和恩义维系的老式军队,而是一支开始被共同信仰淬炼的新生力量。
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血腥,但此刻,他听到了那磐石之下,血液开始奔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