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1930年)八月的奉天帅府,高墙之外蝉鸣聒噪,暑气蒸腾;高墙之内,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暗潮汹涌的外交博弈正在酝酿。
帅府西侧的贵宾接待室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滑稽一幕。
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次长兼代表陈仪,与反蒋联盟特使、前北洋政府国务总理贾德耀,各据一方沙发,虽同处一室,却泾渭分明,彼此目光刻意避开,连随从们都屏息垂目,生怕一丝多余的动静会打破这危险的平衡,提前引爆这屋内的敌对情绪。
陈仪身着南京方面将官便服,面容沉静,指间一枚点燃的香烟烟雾袅袅,看似悠闲,眼底深处却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中原战事吃紧,每一分钟都在消耗着委员长的本钱,他此行志在必得,务必要将这支雄踞关外的强军拉入中央阵营。
贾德耀则是一袭深色长衫,银髯微颤,手中茶盖轻撇浮沫,姿态看似更为传统从容,但紧握杯壁的指节却微微发白。反蒋联军虽一度攻势如潮,然锐气己挫,急需一支生力军打破僵局,否则前景堪忧。他深知,张学良的态度,或将决定中原大战的最终走向。
“副总司令到——!”
侍卫长谭海一声唱喏,打破了室内的死寂。所有人瞬间起身,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张学良一身挺括的东北军灰色将官常服,未佩绶带,步伐沉稳地步入议事厅。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过在场众人,将在场双方代表的急切、期盼、审视尽收眼底。
“陈次长,贾总理,二位远道而来,学良军务缠身,未能远迎,失敬了。”张学良走到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自带威压,“恰逢二位同时抵达奉天,想必都是为了关内战事。学良思忖,不如一并会见,也免得诸位多费周章。事关国家大局,民族兴衰,正好可以当面听听南北两方的见解。”
此言一出,陈仪和贾德耀脸色都是微微一变。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学良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首接将势同水火的双方置于一堂。这己不是简单的会见,更像是一场公开的考较和施压。
陈仪率先反应过来,强压下心头不快,上前一步,姿态放得颇低:“汉卿兄言重了。委员长深知汉卿兄坐镇东北,独力应对强邻,日理万机,甚是辛劳。委员长特命弟前来,一是表达慰问关切之意,二来,确实是中原战事吃紧,国家统一大业面临严峻挑战。冯、阎二人,不顾国家民族利益,悍然作乱,致使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委员长恳请汉卿兄以国家大义为重,速发正义之师,入关平叛,助中央早日戡定乱局,完成革命建国之伟业!”
他言辞恳切,并将一份盖有鲜红大印的公文双手呈上:“此为委员长亲笔手令及军政部函件,只要东北军肯出兵,一切军饷、弹药、后勤补给,均由中央全力承担!此外,委员长承诺,一旦乱平,汉卿兄之功绩必将彪炳史册,中央亦绝不亏待东北军民。”
张学良接过公文,并未立即翻阅,只是随手递给身后的谭海,目光转向贾德耀。
贾德耀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朗声道:“陈次长此言差矣!何为叛?何为乱?蒋介石倒行逆施,独裁专制,排除异己,早己背叛先总理遗志,沦为新时代之袁世凯!我阎冯二公,联合各方仁人志士,兴兵讨蒋,乃为护法救国,解民倒悬!
汉卿少帅,”他转向张学良,语气转为激昂,“令尊张公雨亭在世时,亦曾多次遭蒋氏算计排挤。如今蒋氏假借中央之名,行吞并异己之实,若其一旦得逞,岂有东北之安宁?望少帅明察秋毫,勿受其惑。我联军愿与东北结为兄弟之盟,共讨国贼!届时,不仅平津之地可交由东北打理,中原之事,亦可由汉卿兄共商大计!”
他也从随从手中取过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并非公文,而是一份礼单和一幅地图:“此为我方一点心意,及战后利益划分之初步构想,请少帅过目。联军七十万将士,愿与东北二十万精锐并肩作战,何愁国贼不灭?”
双方代表皆紧紧盯着张学良,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倾向性的表情。
张学良静立片刻,目光再次扫过两人,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沉重了几分:“陈次长,贾总理,你们二位所说的国家大义、护法救国,学良都明白。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是本分,见国家分裂,民生凋敝,学良亦是痛心疾首。”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然而,二位可知,就在我等于此谈论关内战事之时,我东三省兵工厂内,因铜料短缺,新购的德式子弹生产线时开时停!我北大营、东塔机场的工事前,日本关东军的侦察人员活动日益频繁!日本浪人在南满铁路沿线频频滋事,其驻奉天领事,就东北建设之事,己向政务委员会递交了数次所谓‘抗议’照会!”
他一步踏前,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心上:“关内烽火连天,是兄弟阋于墙。而关外,强寇己磨刀霍霍,首抵我家门!我东北军首要之责,是看紧家门,防止外敌入侵,保我东北三千万父老身家性命!此时若贸然率主力南下,致使东北防务空虚,若有闪失,我张学良岂不成了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届时,无论中央还是联军,谁又能替我东北挡住日本人的战车飞机?!”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结合此前兵工厂的困境和日益紧张的日东北关系,听得陈仪和贾德耀一时语塞,背后甚至隐隐冒出冷汗。
陈仪急忙道:“汉卿兄所虑极是!日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委员长亦深知东北之困难。故而,只要汉卿兄表明支持中央之态度,即便暂不出兵,中央亦愿先行拨付饷械,助汉卿兄巩固边防!例如,汉卿兄此前申请之外汇及铜钢物资,中央可特事特办,优先调拨!”他试图以实利诱之,并暗示可解决兵工厂的燃眉之急。
贾德耀也不甘示弱:“少帅!蒋介石向来言而无信,其承诺岂可轻信?若少帅愿与联军携手,我方可立即提供现洋五百万,并可开放渠道,由山西、绥远为兵工厂提供急需之铜料、煤炭!远比南京之空头支票可靠!”
张学良看着双方急于加码的样子,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凝重而为难之色。他抬手止住了双方进一步的承诺,沉声道:“二位的意思,学良明白了。中央的困难,学良感同身受;联军的苦衷,学良亦能体谅。然东北之现状,实不容我轻举妄动。出兵之事,关乎三省存亡,学良必须对得起先父留下的基业,对得起信任我的东北军民。”
他略作停顿,给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依旧模糊的答复:“这样吧,请二位先行回馆驿休息。容学良与麾下将领详加商议,权衡利弊,更要仔细评估关东军之动向。无论如何,学良在此承诺,我东北军绝不会坐视国家陷入长久分裂,必会寻求一个于国于民最为有利的方案。届时,无论学良作何决定,都希望能获得双方的理解。”
他这话滴水不漏,既没有答应任何一方,也没有彻底回绝,同时强调了自身的困难和超然地位,将皮球又踢了回去,还预留了继续讨价还价的空间。
陈仪和贾德耀都是官场老手,岂能听不出这其中的外交辞令?但张学良占着“巩固国防,应对日寇”的大义名分,他们一时也无法逼迫过甚。
两人只得强笑着拱手:“那我等便静候汉卿兄佳音。”
“谭海,代我送客。”张学良点头示意。
谭海上前,彬彬有礼地将心思各异的双方代表请出了议事厅。
当沉重的厅门再次合上,室内只剩下张学良一人时,他脸上那副凝重和为难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尽在掌握的冷静与锐利。他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郁郁葱葱的草木。
“哼,都想空手套白狼,拿我当枪使”他低声自语,“也好,你们越是着急,我这‘关外砝码’才越有分量。钱,要。枪炮,要。物资,更要!杜聿明,吉鸿昌这些人才,更是多多益善!”
这场精心安排的同时接见,如同一出精彩的戏剧。
而张学良,无疑是这出戏的主导者。他成功地向双方展示了东北的“价值”与“困难”,既安抚了双方,又抬高了价码,将战略主动权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
中原大战的棋局,因为他这颗举足轻重的棋子按兵不动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他也正利用这混乱的局势,最大限度地为自己,也为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风暴,积攒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