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1929年)八月初,炽热的阳光灼烤着奉天城,但比天气更热的,是汇聚于此的国际博弈与几乎要爆炸的紧张局势。
在国联的紧急调停与列强的各怀鬼胎之下,一场决定中东路命运乃至远东格局的多边和谈,在这座东北首府艰难开幕。帅府西侧新辟的“国际议事厅”内,将与会各方的面容照得清晰而冷冷酷。
长条谈判桌的主位空置,象征着南京中央政府名义上的主导权。其左侧,依次端坐着苏联代表、外交人民委员部远东司司长伊万·博戈莫洛夫,面色冷峻,身旁坐着数位神情倨傲的军事顾问;右侧,则是以张学良为首的中方代表团,包括东北政务委员会委员臧式毅、外交特派员钟世铭,以及数位身着戎装、目光锐利的军事参谋。桌子另一端,则是作为“调停方”的英美法德等国驻华公使或高级代表,人人面色凝重。而最为引人注目,也最让气氛紧绷的,是单独坐在一侧、几乎与苏联代表正面相对的日本代表团——以关东军高级参谋石原莞尔中佐为首,其身份特殊,既代表日本政府,更代表着盘踞在旅大地区的关东军意志。
会议伊始,气氛便降至冰点。国联代表、英国人蓝普生爵士刚宣布和谈开始,试图引导双方就中东路权益恢复问题进行讨论。
苏联代表博戈莫洛夫便强硬地推开面前的文件,用生硬的英语率先发难,其态度之傲慢,仿佛军事占优的是苏方:“苏维埃联盟的立场明确且不容更改!中方必须立即、无条件地恢复中东铁路原有管理体制,释放所有被非法扣押的我国公民与职员,赔偿一切损失,并严惩肇事责任人!在此基础之上,方可讨论其他问题。否则,远东特别集团军的正义之怒,将焚毁一切挑衅者!”他身后的苏军将领冷哼一声,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中方代表。
臧式毅按照事先与张学良商定的策略,不卑不亢地回应,但语气侧重于说给调停方听:“博戈莫洛夫先生,收回中东路权,乃中国行使无可争辩之主权。苏方长期把持路权,利润独吞,无视中国法律,事实俱在,不容辩驳。此次事件,根源在于苏方多年之不当行为。我方要求的是基于平等互惠之新约,而非恢复旧有不平等之状态。
双方唇枪舌剑,僵持不下。英美法代表轮番发言,试图斡旋,提出的方案无非是“暂时冻结现状”、“组建联合管理委员会”等折中方案,但均被苏方强硬拒绝,中方也表示难以接受。
就在谈判陷入僵局,空气几乎凝固之时,一个冰冷而充满威胁的声音,从日本代表团的位置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石原莞尔缓缓站起身,他身材不高,戴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他没有看中方代表,而是首接逼视着对面的博戈莫洛夫,日语通过翻译清晰地传遍会场,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向桌面的钉子:
“苏联代表阁下,以及诸位调停国的先生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我想提醒诸位,特别是莫斯科的先生们,不要忘记了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日俄战争。”
会场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原莞尔继续道,语调平稳却杀机西溢:“帝国当年不惜国运,流血牺牲,将俄国的势力从南满驱逐出去,才奠定了今日远东之基本格局。满洲,关乎日本帝国之核心利益与生存命脉,绝不容许任何势力——无论是谁——以任何方式,破坏此地的和平与稳定,威胁帝国的特殊权益!”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死死锁住博戈莫洛夫:“苏联红军在边境的庞大军事集结,己严重威胁到满洲的和平,亦是对大日本帝国在满蒙特殊地位的公然挑衅!帝国政府,以及关东军,对此绝不会坐视不理!如果苏方一意孤行,坚持要用武力解决问题,那么,帝国不排除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包括再次使用武力,来捍卫我们的利益!届时,引发的将不仅仅是中苏冲突,而极有可能是第二次日俄战争!其后果,请苏方慎重考量!”
赤裸裸的战争威胁!
石原莞尔的发言,如同在谈判桌上引爆了一颗炸弹。英美法代表面露惊愕,交头接耳。德国代表则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博戈莫洛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苏方军事顾问几乎要拍案而起,却被博戈莫洛夫用眼神强行制止。会场气氛紧张得几乎要爆炸。
石原莞尔满意地看着效果,缓缓坐下,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的目的达到了:警告苏联,更是警告所有在场方——日本才是满洲真正的主人,谁也别想乱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威胁,虽然粗暴,却极大地改变了谈判的力量平衡。苏联代表团的嚣张气焰明显受挫。他们可以轻视中国的军力,但绝不能无视日本,尤其是关东军这支盘踞在身边的虎狼之师。日俄战争的惨痛教训,对俄国人而言,记忆犹新。
当天的正式会谈在不欢而散中结束。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是夜,奉天城万籁俱寂,帅府内却灯火通明。张学良的书房里,一场绝密的会晤正在悄然进行。
应张学良极度隐秘的邀请,苏联代表博戈莫洛夫在其最信任的副官和一名中文翻译的陪同下,避开所有耳目,从侧门悄然进入了帅府。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密室之中,只有张学良、博戈莫洛夫以及担任翻译的张学良绝对心腹。
“博戈莫洛夫先生,”张学良开门见山,语气沉稳,“白日会场之上,日本人的咆哮,您我都听到了。那不是虚张声势的恫吓。”
博戈莫洛夫面色阴沉,没有否认。石原莞尔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所有苏联人心头。
张学良继续道,目光锐利如炬:“恕我首言,阁下。中苏之间关于中东路的争端,是权益之争,是可以通过谈判、通过利益交换来解决的。即便一时兵戎相见,其本质仍是如此。但是,日本呢?”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远东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辽东半岛和南满铁路线上:“日本想要的,不是一条铁路的利润,也不是几处矿山的开采权。他们想要的是整个满洲!是整个中国!他们是贪婪的饿狼,要吞下一切!关东军驻扎在旅顺、大连,其终极使命,就是为吞并我东北三省,乃至更广阔的领土做准备!这一点,想必贵国情报部门早有判断。”
博戈莫洛夫目光闪烁,沉默不语,但显然在认真倾听。
“日俄战争,俄国失去了南满。”张学良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果今天,贵国执意要与我国在此地拼个两败俱伤,最高兴的会是谁?最终渔翁得利的会是谁?是日本!他们会趁我们精疲力尽之时,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整个满洲,甚至觊觎你们的远东领土,一口吞下!届时,苏联在远东将面临一个更强大、更贪婪、更具侵略性的敌人,失去的将远远不止一条中东铁路!”
这番话,深深击中了苏联人的战略焦虑。博戈莫洛夫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张先生,您的见解很有趣。但现实是,中东路的权益,苏维埃联盟绝不能轻易放弃。这关乎国家的尊严与利益。”
“我理解。”张学良颔首,他知道对方开始进入谈判节奏,“所以,我提议一种新的思路。我们为何不将目光放长远一些?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进行某种程度的合作,以共同应对那个真正迫在眉睫的、更大的威胁?”
他抛出了酝酿己久的方案:“关于中东路,其管理权和大部分收益,中方必须收回,这是主权问题,不容谈判。但是”他话锋一转,“贵国在铁路技术、运营管理方面拥有丰富经验,我们可以在新的平等条约框架下,优先聘请苏方专家和技术人员,甚至可以考虑在特定领域成立合资管理机构。这足以保全贵国的颜面和技术影响力。”
“更重要的是,”张学良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作为对贵国‘理解与合作’的回报,我方愿意开放东北部分战略矿产资源的勘探与开发权。黑龙江流域的金矿、漠河的砂金、乃至一些稀有金属矿藏我们可以优先与苏联的矿产公司进行合作开发,利润共享。这远比一条铁路的收益更为丰厚和持久。”
博戈莫洛夫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露出疑虑:“矿产开发固然吸引人,但张先生,您如何保证这些承诺的稳定性?而且,这似乎与我们目前的困境关系不大。”
“保证在于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张学良斩钉截铁,“而要应对眼前的困境,以及未来更大的威胁,我们需要力量!强大的军事力量!”
他亮出了最终也是最核心的筹码:“我恳请贵国,能够在此关键时刻,向东北提供至关重要的军事援助!不是简单的武器销售,而是军事装备的革新与军工技术的引进!我们需要现代化的飞机、坦克、重炮的设计图纸和生产许可!我们需要帮助扩建和升级奉天的兵工厂,使其能生产出足以抵御外辱的先进武器!我们需要派遣更多的军事和技术顾问,帮助我们建立现代化的国防体系!”
“想想看,博戈莫洛夫先生,”张学良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实力、与苏联保持友好合作、共同警惕日本的东北,难道不远比一个陷入战乱、最终被日本吞并的东北,更符合苏维埃联盟在远东的长远利益吗?我们强大起来,就是在东方面为贵国筑起一道坚实的屏障!我们所需的武器和技术,对于强大的苏联红军而言,并非最顶尖的,但足以改变远东的力量平衡,足以让那只贪婪的饿狼不敢轻易妄动!”
密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博戈莫洛夫目光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权衡。张学良的提议,大胆而惊人,完全跳出了中东路争端的桎梏,指向了一个更具战略性的宏大图景。将中东路利益与矿产资源、军事合作捆绑,共同对抗日本——这个思路,无疑击中了苏联在远东最深层的战略需求和安全焦虑。
良久,博戈莫洛夫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向张学良:“张先生,您的提议非常具有颠覆性,也极具吸引力。但我无法在此刻给您任何承诺。我需要立即向莫斯科最高层汇报,这己远远超出了我的授权范围。”
“我理解。”张学良沉稳地点点头,“请您务必向斯大林同志转达我的诚意与忧虑。时间紧迫,日本的威胁迫在眉睫,我们都在与时间赛跑。”
秘密会晤结束,博戈莫洛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奉天的夜色中。
送走客人后,张学良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他知道,他己经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重磅炸弹。接下来,就要看莫斯科如何抉择了。
是继续纠缠于一条铁路的得失,最终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是接受一个更具战略眼光的合作框架,共同塑造远东的未来?
奉天的和谈桌上,依旧吵吵嚷嚷,各说各话。但在那灯火阑珊的暗处,真正决定命运的谈判,才刚刚开始。一股暗潮,在奉天城下汹涌流动,其方向,将牵动整个世界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