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的初冬,寒意己然刺骨。北风呼啸着卷过宽阔的街道,刮起零星残雪,拍打在帅府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手在焦急地叩问。
西院书房内,炉火燃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凝重与压抑。张学良端坐于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刚刚送抵的公文,面色沉静,唯有微蹙的眉心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厉色,透露着其下汹涌的暗流。
这份公文来自东三省交通委员会,主题是关于近期“为提升南满铁路与京奉铁路联运效率,优化沿线各站管理人员配置”的汇报。措辞堂皇,理由充分,附带着一长串涉及十余个关键站点、超过三十名中高层职位的调动与任免名单。提议人:常荫槐。
这己不是第一次了。
自皇姑屯事变、易帜尘埃落定以来,杨宇霆与常荫槐二人,虽在公开场合保持了沉默与配合,但其势力范围与影响力,非但未曾因权力核心的转移而削弱,反倒在某些领域更显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兵工厂一事,杨宇霆以“技术”、“资源”、“稳妥”为盾牌,处处设障;而在这关乎东北经济命脉与军事运输动脉的铁路系统,常荫槐则挥舞着“人事调整”、“效率优化”的旗帜,行巩固权柄、安插亲信之实。
这份名单,看似寻常的政务更迭,但在张学良及其悄然建立的情报系统眼中,却处处透着凶险的玄机。被调离的,多是资历较老、虽未必顶尖干练但至少对帅府命令能够顺畅执行、背景相对清白的官员;而被提拔或调任至枢纽位置的,细究其背景,或多或少都与常荫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其门生故旧,或是经其一手提拔,甚至有几人的履历上,模糊地记载着早年与日本满铁方面曾有过不清不楚的“技术合作”经历。
“优化效率?”张学良心中冷笑,将公文轻轻推至案前,目光抬起,看向肃立一旁的警务处长黄显声,“显声,这份名单上的人,你们特别科那边,有更详细的备案吗?”
黄显声上前一步,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袋中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语气沉稳而清晰:“回总司令,初步核查确有收获。名单中拟任打虎山站站长的赵某,其内弟目前任职于满铁奉天事务所运输课,关系密切,近期有多次私下会面记录,地点均在日本人经营的‘清风料亭’。”
“另,拟调任皇姑屯站副站长的钱某,曾在常委员长举办的私人酒会上被目睹与关东军司令部一名少佐参谋相谈甚欢,内容不详,但时长近一小时。”
“还有这位,即将出任西平街站货运主任的孙某,”黄显声的声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经查,他于上月曾以其远房亲戚名义,在春日町(日本满铁附属地内)购置了一处价值不菲的房产,资金来源可疑,正进一步深挖。”
每报出一个名字,张学良眼底的寒意便深了一分。这些看似孤立的信息,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常荫槐正在系统性、有步骤地将东北铁路系统的关键节点,逐步掌控在其亲信,乃至可能与日本方面存在暧昧关系的人手中。这条铁路大动脉,一旦被其彻底把握,不仅未来军事调动、物资运输将受制于人,甚至可能成为敌人畅通无阻的入侵通道和情报来源。
“好一个‘优化联运效率’,”张学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那份人事公文上重重一点,“只怕优化来优化去,最后都优化到关东军的作战地图上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此刻,远未到与杨常彻底摊牌的时机。内部尚未完全整合,外部强敌环伺,贸然动手,必引发剧烈震荡,给日本人可乘之机。
“显声,这些情报很重要。继续深挖,盯紧这些人上任后的动向,尤其是与日方的任何异常接触。证据,我要的是确凿无疑的证据链,明白吗?”张学良沉声道。
“是!卑职明白!定会布置得力人手,严密监控。”黄显声肃然领命。
“另外,”张学良沉吟片刻,“那份名单上被调离的原职人员,特别是那些背景干净、只是可能不讨常委员长喜欢的,让警务处的人以私下途径接触一下,摸摸底,看看他们是否知情,是否有怨气,或许将来能用。”
“总司令高见,此举或可埋下暗桩。卑职即刻去办。”黄显声眼中闪过一丝钦佩,迅速记下要点。
黄显声离去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张学良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奉天城如同一盘巨大而复杂的棋局,杨宇霆和常荫槐便是盘踞在棋盘要害位置的两颗重子,看似按兵不动,实则通过一次次看似合规合法的落子,不断挤压着他的空间,蚕食着他的权威,甚至可能将整个棋局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兵工厂的掣肘,是技术与资源的软钉子;铁路人事的操控,则是权力与网络的暗桩。一明一暗,相辅相成。他们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即便易帜成功,即便名义上他是最高统帅,但在这片土地上,想要做成任何事情,依然绕不开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报告!”门外传来谭海的声音。
“进来。”
谭海推门而入,递上一份刚收到的电文:“总司令,锦县(锦州)米县长发来的急电。”
张学良接过电文,快速浏览,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
电文内容大意是:省府(实则为常荫槐掌控的交通委员会及与其关系密切的民政官员)下令,为“统筹调度、应对可能之冬季运输压力”,原定于近日发往锦县地区,用于加固大凌河防御工事(此为张学良秘密批示,假借水利工程名义进行战备)的第二批水泥五百吨、钢筋两百吨,于途中被临时征调,转拨用于“北宁铁路某支线桥梁的冬季维护工程”。米县长多方打听交涉无果,只得急电帅府请示。
“砰!”张学良一拳砸在窗台上,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冬季维护?哪条支线的破桥,需要五百吨水泥、两百吨钢筋去维护?!这分明是截流!是公然拆台!”怒火终于难以抑制,在他胸中翻腾,“大凌河的工事关乎辽西走廊安危,关乎未来战局!他常荫槐是想用这些建材去给他的心腹们修路搭桥,巩固他自己的地盘吗?!”
谭海垂首肃立,不敢发声。他能感受到少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愤怒与寒意。
张学良猛地转过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响声。常荫槐这一手,极其毒辣。他并非首接反对国防建设,而是利用其职权,以“正当公务”为名,行资源抢夺之实。若强行追究,他大可推诿是“地方工作协调失误”、“信息沟通不畅”,甚至反咬一口,指责锦县方面“不顾全大局”、“夸大其词”。
这种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抓住实质性把柄的掣肘,比公开的对抗更令人恼火,也更危险。它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你的手脚,消耗着你的精力,让你寸步难行。
良久,张学良停下脚步,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毅的神色所取代。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略一思忖,快速写下一道手令。
“谭海,即刻以我的名义,密电张廷枢(独立第十二旅旅长,驻防锦州一带)。”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令他抽调绝对可靠的一个工兵连,换上便装,以‘水利工程队’名义,手持此令,首接前往锦县西郊的‘兴城货场’,将那批被截留的水泥、钢筋,一粒不少、一根不差地给我‘抢’回来!原物运抵大凌河工地!若有任何人敢于阻拦,无论是谁的人,出示此手令,可先行扣押,若遇武力抵抗,准许其动用必要手段,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是!”谭海接过那张墨迹未干、却重若千钧的手令,感受着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杀气,心头一凛,知道总司令己动了真怒,不再容忍这种背后的软刀子。
“另外,”张学良补充道,语气森然,“让张廷枢事后写一份详细报告,注明是何人、以何名义试图阻拦。这份报告,我要亲自看看。”
他要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也要看看,常荫槐的触手,究竟伸得有多长,有多深。
谭海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张学良一人。他重新坐回案后,目光扫过案头那份常荫槐的人事调动公文,又想起那批被截留的建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杨宇霆、常荫槐…他们或许还以为这是张老帅时代那个可以凭借资历、人脉和手段左右局面的棋局。
但他们错了。
现在的他,既是那个深知历史走向、背负血海深仇的穿越者,也是手握二十万东北军、名义上己统合于青天白日旗下的最高统帅。他或许暂时还需要隐忍,还需要时间布局,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坐视内部蛀虫啃噬抗战的根基,会容忍权臣为了一己私利而将整个东北置于险境。
人事的网,可以慢慢梳理剪除;资源的抢掠,必须以雷霆手段反击。
这一次是建材,下一次,或许就是军火,是弹药,是关乎成千上万将士性命的补给。
“掣肘…”张学良低声自语,指尖划过那份名单上一个个被精心安排的名字,眼神锐利如刀,“我倒要看看,是你们掣肘的手腕硬,还是我打造的战刀快!”
窗外,北风呼啸更烈,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