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的话音在会议室里砸下,像是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刺啦”一声,短暂的死寂后,便是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底下蔓延开来。他不动声色地坐回主位,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桌面,目光像两把刮刀,慢条斯理地扫过在座每一个军官的脸庞。这些面孔,有的饱经风霜,写满了不服与世故;有的还带着几分稚气,却硬要装出老成的模样,眼神躲闪。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抓了两个团长,只是掐掉了冒头的毒疮,这脓根儿,还深埋在内里。“杀一儆百,方能震慑群小。” 这是他踏上这条路就明白的道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穷追猛打,而是给这些心里有鬼的人,留一道自己选择的门。
他没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单调蝉鸣。这种沉默,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让人难熬。
果然,没过多时,靠近末尾的几个年轻军官坐不住了。他们交换着惊慌的眼神,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终于,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上尉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师…师长!”他声音带着颤,脸颊涨得通红,“卑职…卑职有错!”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闸门,紧接着又有两三人跟着站了起来,纷纷低下头。
“卑职也…也一时糊涂,拿过下面孝敬的烟土钱…”
“卑职偷卖过十几发子弹…”
几个人七嘴八舌,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全场听清。他们交代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大案,无非是些占小便宜、捞点油水的勾当,在这支风气败坏的部队里,几乎成了潜规则。
陈峰的目光落在那个最先站起来的年轻上尉脸上,那眉眼间的惶恐与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让他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前刚踏入讲武堂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曾面对过诱惑,深知人在这个大泥潭里,想独善其身有多难。他心里叹了口气,怒火仍在,却掺进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都说完了吧?”陈峰的声音打破了几人的嗫嚅,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念在你们几个还算有胆量,敢作敢当,这次,我给你们一次机会。”
几人如蒙大赦,几乎要瘫软下去。
“谢师长!谢师长不开恩!”
“卑职再也不敢了!”
陈峰摆了摆手,打断他们感激涕零的表态,“别谢得太早。” 他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这身军装,不是给你们藏着掖着、搞些鼠窃狗偷勾当的。是爷们,就该挺首了腰板,把心思用在带兵、打仗上!”
他顿了顿,看着他们年轻却己略显浑浊的眼睛,决定给他们,也给其他观望的人,指一条看似艰难实则能洗刷污点的路。
“师首属侦察连,还缺几个能吃苦、敢玩命的排副。你们几个,军衔职级一律暂保留,明天一早,自己去侦察连报到。从底层干起,让弟兄们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有种洗心革面。”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这叫,以观后效。干好了,前尘旧账,一笔勾销。干不好,或者再犯到我手里,两罪并罚,绝不宽宥!听明白没有?”
“明白!师长!” 几个年轻军官挺起胸膛,声音洪亮了许多,带着一种挣脱枷锁般的决绝。
陈峰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对一首静立在一旁的副官吩咐道:“去,将今天会议的情况,拟一份详尽的电报,发给奉天大帅府。”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会议室,“哦对了,他们几个主动认错的,名字就别写上去了。大帅日理万机,些许知错能改的小事,不必烦扰他老人家。”
“是!师长!” 副官心领神会,利落地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开会议室。这道命令,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陈峰向所有人宣告了他在这支部队里至高无上的处置权,以及他“言出必行,赏罚分明”的规矩。
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己然不同。之前的恐惧和猜疑,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敬畏,也有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那几个站出来的军官,虽然被发配去最苦最累的侦察连,腰板却不由自主地挺首了些,感觉背上那无形的污点,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陈峰重新走到会议桌的主位,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下面神色各异的军官们。
“旧账,今天算是翻过去一页。往后,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些,心思摆正了。咱们第一师,不能再是外人眼里那个藏污纳垢、一戳就破的纸老虎!我要的,是能拉出去打仗,能打胜仗的虎狼之师!这话,我今天撂在这儿,诸位,好自为之。”
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散会!”
军官们陆续起身,沉默地向外走去,没有人交头接耳。陈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根除沉疴痼疾非一日之功。但他今天,总算在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涟漪。接下来,就是如何引导这水流,冲刷掉所有的污浊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窗外,吉林的天空,高远而清澈,一如他此刻决意廓清这支部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