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酒店的喧嚣与浮华，终究随着宴席的散场而落幕。那些精心烹制的佳肴、芬芳的美酒、闪烁的镁光灯以及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词，如同一个短暂而炫目的梦境，在午夜寒风中迅速冷却。陈峰和张学良并未在城中过多停留，翌日一早，便辞别了督军鲍贵卿和依依不舍的张首芳，乘坐专车，径首赶往位于吉林城郊、临时划定的59旅与卫队旅联合驻地。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逐渐被冬日荒芜的田野和覆盖着霜雪的丘陵所取代，车厢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昨夜香槟酒和香水的气味，但与眼前这肃杀而真实的北方原野相比，那份浮华显得如此不真切。陈峰默默地看着窗外，眼神恢复了军人特有的冷静与锐利。
车队驶入戒备森严的驻地，远远便看到营房井然有序，炊烟袅袅，操场上传来士兵操练的口号声，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与城里的歌舞升平判若两个世界。卫队旅和59旅的主力，在郭松龄一丝不苟的统领下，早己完成初步休整，在此等候多时了。
二人下车，径首走向作为临时旅部的一处坚固砖房。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草、墨水和北方干冷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郭松龄正坐在一张铺着军事地图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凝神阅读，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回来了？”郭松龄放下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如常，仿佛他们只是出去例行巡查了一圈，“庆功宴参加得怎么样？鲍督军的招待，想必很周到吧。”
陈峰脱下军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感，打趣地说道：“嗨，别提了，郭教官。也就那么回事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除了没完没了的吹捧和阿谀奉承，实在没啥意思。”他转头看向正在倒热水的张学良，语气带着几分坚决，“汉卿，下次再有这种场合，你全权代表就行了，我真是不喜欢那种氛围，浑身不自在。”
张学良刚端起搪瓷缸子，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调侃道：“哟嗬？陈旅长，你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怎么觉得挺有意思的呢？尤其是你不是跟那位谷瑞玉谷小姐，聊得挺投机的吗？”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走到陈峰身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我跟你说啊，本来我姐那头，心思活络，最开始是打算给我认识的。可人家谷小姐，压根没打听我，点名了就是想见见你这位剿匪英雄！这桃花运让你小子给撞上了，你倒在这儿端起架子，说不喜欢那种氛围？骗鬼呢！”
一旁的郭松龄原本正在低头点烟，听到这话，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向陈峰，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揶揄的笑意：“哦？还有这事？陈峰，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这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这招惹姑娘喜欢的魅力，也是不遑多让嘛。
陈峰被两人这么一唱一和地打趣，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古铜色的脸庞竟也透出些微红晕，他尴尬地摆摆手，语气带着军人式的笨拙解释：“哪有的事！郭教官，您可别听汉卿他瞎起哄。就是就是正常交际，认识个朋友而己。人家谷小姐是文化人，唱戏的名角儿，跟我这粗人能有啥共同语言？纯粹是大小姐热心，牵个线，没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啥魅力不魅力的。”
看着陈峰难得的窘迫模样，郭松龄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目光在陈峰和张学良这两位年轻同僚身上扫过，语气变得温和而郑重了几分：“咱们几个，从讲武堂到如今带兵打仗，在一起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算是历经战火，同舟共济。以后啊，别总一口一个‘郭教官’的叫了，听着生分。打今天起，没外人的时候，就叫我表字‘茂宸’吧。听着顺耳，也显得没那么拘谨，如何？”
张学良闻言，眼睛一亮，他对于这位亦师亦友的长官，向来是又敬又畏，此刻听到郭松龄主动提出拉近关系，心中颇有些触动。他试探性地，带着几分亲切地叫了一声：“茂宸？”
郭松龄转过头，看着张学良，目光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认可与期许，沉稳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应答，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旅部内原本略显严肃的气氛顿时轻松活跃起来，三人相视，不由得发出一阵爽朗而会心的大笑。一种超越上下级、更近乎战友兄弟的情谊，在这笑声中悄然凝聚。
笑声渐歇，郭松龄像是突然想起了正事，神色一正，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文，递了过去：“光顾着说笑了，正事差点忘了。你们看看这个，奉天大帅府刚发来的紧急电报。”
陈峰收敛笑容，上前一步接过电报，迅速而仔细地阅读起来。电文内容言简意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看完后，眉头微蹙，将电报递给了身旁的张学良，随即转头看向郭松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干练：“茂宸，大帅令我等在此休整两日后，即刻开拔，前往佳木斯地区，继续清剿那边新近活跃起来的几股土匪。”张学良也快速看完了电报，抬头看向郭松龄，等待他的分析。
陈峰接着问道：“茂宸，我们现在两个旅的队伍状态如何？连续作战和长途行军，士兵的体力、弹药补给、士气，能否支撑立即投入下一场战斗？”
郭松龄走到桌边，端起自己的大茶缸喝了一口水，语气肯定地回答：“放心。卫队旅和59旅，经过这几日的休整，士气非但没有低落，反而因为龙井和珲春的连续胜利更加高涨，求战心切。弹药给养己经按计划补充完毕，伤员也做了妥善安置。可以说，队伍现在是刀出鞘，弓上弦，状态正佳，随时可以奉命出发！”
陈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挂在墙壁上的挂历，计算着时间：“出来也有些日子了茂宸，汉卿，我明天需要去一趟吉林航校和吉林飞机制造厂看一眼，有些飞行学员训练和飞机的事宜需要我亲自过问一下，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后天一早，部队准时开拔，目标佳木斯，如何？”
郭松龄和张学良对视一眼，均无异议。郭松龄道：“可以。一天时间，足够各部完成最后的开拔准备。你去忙你的，这边有我和汉卿盯着。”
“好，那就这么定了。”陈峰沉声道。旅部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而充满行动力，刚刚轻松片刻的思绪，己然飞向了那片即将踏足的、冰雪覆盖的佳木斯山林，以及那里未知的战斗与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