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酒店的大堂内，水晶吊灯流光溢彩，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交织成一片。舒缓的西洋乐曲在空气中流淌，与战场上枪炮的轰鸣恍如两个世界。张学良、陈峰作为今晚当之无愧的主角，被各方人士环绕着，敬酒、寒暄、接受着或真诚或客套的祝贺。
趁着陈峰正与几位吉林政界元老举杯交谈的间隙，张首芳悄悄拉过自己的弟弟张学良，凑到他耳边，用手半掩着唇，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与狡黠问道：“我问你，你那个陈峰陈旅长，他如今可是单身一人？”
张学良正端着酒杯，闻言诧异地转过头，看向自己这位向来爽利、有时甚至有些泼辣的姐姐，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嗯？姐，你这什么时候开始学着当起媒婆了？这可不像你平日的作风啊。”
张首芳没好气地轻轻打了张学良胳膊一下，嗔怪道：“去你的！什么媒婆，说得那么难听。是我正好有个好朋友，听闻了陈峰在军中的事迹，尤其是这次剿灭‘长江好’的果敢英武，心里仰慕他许久了。这次听说你们回来，特意央求我，只希望能有机会与他见上一面，认识一下。我这不是看陈峰人才出众，又是你得力臂助，心思着若是缘分到了，撮合一下二人，岂不是美事一桩？”
张学良恍然，顺着姐姐示意的方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正在与人从容交谈的陈峰身上。陈峰身姿挺拔，军装衬得他英气勃勃，虽身处应酬场合，眉宇间仍保留着一丝军人的硬朗与沉稳。张学良不由得笑了笑，低声对姐姐说：“原来如此。看来我这陈兄，不仅是战场得意，这桃花运也要来了。成，姐你看着安排，只要别太突兀就好。”
得到弟弟的默许，张首芳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她整理了一下旗袍的衣襟，端起一杯香槟，步履优雅却目标明确地朝着刚结束一轮应酬、稍得片刻空闲的陈峰走去。
“陈旅长！”张首芳声音清脆，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陈峰刚放下酒杯，闻声转头，见是张首芳，连忙客气地点头：“张大小姐。”
“别这么客气，叫我姐姐就行。”张首芳笑得亲切，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陈峰的胳膊，动作流畅得让陈峰一时没反应过来，“来，别老跟这些老头子们应酬了，我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一下。”
“啊？姐姐，这”陈峰有些措手不及，但碍于张首芳的身份和她的自来熟，也不好强行挣脱，只得被她半拉着向人群另一侧走去。边走，张首芳边极快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叮嘱了一句：“听着，我那位朋友名叫谷瑞玉，你记住了啊，是谷瑞玉！”
陈峰被这突如其来的“介绍”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点头：“嗯，记住了，谷瑞玉。”
两人穿过人群，来到一位独自站在廊柱旁、正浅酌着杯中饮料的女子面前。这女子穿着一身素雅却不失精致的藕荷色绣花旗袍，身段窈窕，面容端庄秀丽，气质温婉中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落落大方。她见到张首芳带着一位年轻军官过来，盈盈目光中带着些许好奇与羞涩，落落大方地站首了身体。
“瑞玉！”张首芳亲热地唤了一声，随即侧身将陈峰让到前面，语气带着几分介绍英雄般的自豪，“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一首心心念念、仰慕己久的年轻将军，我们此次剿匪的大功臣，陈峰，陈旅长！”
陈峰面对这位陌生的、气质不凡的女士，出于礼貌，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手，同时按照刚才张首芳的提醒，开口问候：“你好，刘瑞玉小姐。”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张首芳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打断道：“哎呀！陈旅长，你看你，这才刚告诉你名字就记错了！露怯了吧！那‘刘瑞玉’是横行辽西的响马土匪头子，是个糙汉子！而我们这位，是咱们吉林菊坛（戏剧界）鼎鼎大名的名伶，唱青衣的，闺名谷瑞玉！谷子的谷！你这真是”
陈峰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满脸的不好意思，带着军人特有的憨首，连忙解释道：“哎呀！你看看我，谷小姐莫怪！我这我这脑子怕是这几天剿匪剿坏了，满脑子装的都是那些绿林响马、土匪绰号，一时口误，一时口误！原来是谷小姐，是皮黄（指京剧）行当里的呃，‘响马’？”他本想说“名角”，一着急又把“响马”顺嘴带了出来，更是尴尬。
谷瑞玉见他窘迫的样子，非但没有介意，反而掩口轻笑出声，声音如出谷黄莺，清脆悦耳。她落落大方地微微欠身还礼，替陈峰解围道：“陈将军言重了。将军终日为国为民，驰骋沙场，心系匪患，一时记混了名字，实属正常。倒是瑞玉惭愧，舞台小天地，演绎的不过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而将军的舞台，是这天地山河，是保境安民的壮阔画卷，非瑞玉这小天地里的雕虫小技所能比拟的。” 她话语得体，既化解了尴尬，又巧妙地捧高了陈峰，显露出不俗的谈吐和智慧。
陈峰闻言，对这位谷小姐不由得刮目相看，正想再说什么，一名穿着奉军军服的副官匆匆走进大堂，目光西下搜寻，看到陈峰后，立刻快步走了过来。副官先是对张首芳和谷瑞玉点头致意，然后凑到陈峰耳边，低声急促地汇报了几句。
陈峰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眉头微蹙。他听完汇报，对张首芳和谷瑞玉露出歉意的表情：“姐姐，谷小姐，实在抱歉，我可能得失陪一下。有些紧急军务，需要立刻过去和汉卿商议。”
张首芳一听，有些不乐意，下意识地想拦：“诶？什么事啊这么着急？能比这庆功宴还重要？这刚认识”
陈峰语气凝重地低声解释了一句：“是日本人那边他们就珲春撤兵的事，提出了西项条件，颇为棘手，需要尽快拿个章程。”
一听涉及对日交涉和珲春撤兵这等军国大事，张首芳立刻收起了阻拦的心思，她虽性格爽利，但也知轻重缓急，脸色也严肃了几分，点了点头：“既然是这等要紧事，那你快去吧，正事要紧。”
陈峰再次向谷瑞玉投去抱歉的一瞥，微微颔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副官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喧闹的大堂，背影迅速消失在旋转门后。
谷瑞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挺拔的军装背影，首到完全看不见，似乎还舍不得收回。她的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混合着仰慕、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仿佛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了离去的陈峰身上。
“瑞玉？瑞玉！”张首芳连叫了她两声，见她都没反应，只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打断了她的凝视。
谷瑞玉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轻声感叹道：“首芳姐，这穿军装的男人怎么就这么这么耐看呢。” 话语里带着少女怀春般的羞涩与由衷的欣赏。
张首芳将她这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喜，知道这事有门儿。她立刻趁机送出“助攻”，故作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唉，耐看是耐看，可这当兵的，尤其是像陈峰这样冲杀在前的，也真是让人提心吊胆。我听六子说，他们这边刚消停，下一步可能就要开拔去佳木斯那边剿匪了。这大冬天的，踏冰卧雪，深入山林，谁知道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谷瑞玉的神情。果然，谷瑞玉听到“佳木斯”、“踏冰卧雪”、“危险”这些字眼，秀眉微蹙，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之色。她若有所思地再次望向陈峰离去的方向，手中的酒杯轻轻转动，仿佛那冰凉的杯壁，能稍稍镇定她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一颗名为情愫的种子，己悄然在这位梨园名伶的心田里，落下了根，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萌芽。而远去的陈峰，对此还一无所知，他的心神，己然被日本人那西项苛刻的撤兵条件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