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得坚实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仿佛在为这趟短暂的旅程打着节拍。车队驶离了气氛严肃的59旅旅部,转向吉林城内更为核心的区域。街道两旁的景象逐渐发生了变化,低矮的民房和商铺多了起来,偶尔能看到一些规模更大的宅院,行人的衣着也显得光鲜了些许,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军营的、属于权力与财富中心地带特有的气息。
路程确实不远,不过一刻钟左右的光景,领头的吉普车便放缓了速度,最终缓缓停在了一座气象森严、门第显赫的府邸门前。
映入眼帘的是高大的青砖围墙,墙体厚实,垒砌得一丝不苟,历经风雨却更显威严。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板上碗口大的铜钉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门前两侧,矗立着两尊雕工精湛、形态威猛的石狮子,它们沉默地俯瞰着门前街道,仿佛在宣示着此地主人的权势与不容侵犯。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乌木鎏金的匾额,上面是苍劲有力的五个大字——“吉林督军府”。仅仅这块匾额,便足以让任何经过此地的人心生敬畏,明了此处乃是吉林军政权力的核心所在。
车辆刚刚停稳,甚至发动机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督军府那两扇沉重的大门便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从里面被两名穿着棉袍、动作利落的仆役缓缓拉开,显露出门后深邃的庭院景象。几乎与此同时,只见一位身着宝蓝色锦缎棉袍、外罩一件玄狐皮领深色斗篷的年轻妇人,在一群衣着整洁的丫鬟和神态恭谨的仆妇簇拥下,己然仪态万方地等候在门廊之下,显然是早己得到了消息,专程在此迎候。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端庄秀丽,肌肤白皙,乌黑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乱,仅簪着一支素雅的珍珠发簪。她的眉宇间与张学良有着几分难以错认的相似,但相较于弟弟的英气与锐利,她的面容上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温婉与持重,那是经年累月作为豪门贵妇所熏陶出的气度。她,正是张学良的胞姐,嫁与吉林督军鲍贵卿之子鲍育才为妻的张首芳。
张学良率先推开车门,利落地跳下车,脸上瞬间绽开真挚而毫无拘束的笑容,那是只有在至亲面前才会流露的神情。他快步走上前去,语气亲昵而又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激动唤道:“姐姐!近年可好?弟弟汉卿来看你了!”
张首芳见到日夜牵挂的弟弟突然出现在眼前,脸上立刻如同冰雪消融般绽放出温暖而毫无保留的笑容,眼角的细微纹路都因这笑意而舒展开来,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欣慰与欢喜。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张学良的胳膊,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上下仔细打量着他,连声道:“好,好着呢!一切都好!你这孩子,总算是还记得有个姐姐嫁在这吉林府!快让姐姐好好看看,”她目光慈爱地流连在张学良脸上,“嗯,精神头倒是不错,眉宇间更见沉稳了,就是好像比年前又清减了些许,在奉天那边,是不是又忙得没好好吃饭?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晓得多上心些!” 言语间充满了长姐如母般的细致关切与略带责备的疼爱。
就在这姐弟情深的热络寒暄间,张首芳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越过了张学良的肩头,落在了随后下车、此刻正静立一旁、面带得体微笑的陈峰身上。陈峰今日依旧穿着笔挺的军常服和那件厚重的军呢大衣,但显然出门前刻意整理过,全身上下不见一丝褶皱,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显得既整洁利落,又透着一股军人的干练。他并未急于上前插话,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沉稳的仪态,既不失礼,也不显突兀。
张首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化为更为明媚的笑意,她笑着对张学良说,目光却己转向陈峰:“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将军,想必就是汉卿你在来往电报里时常提起、赞不绝口的陈峰,陈旅长吧?” 她终于将话头正式引向陈峰,语气温和而不失热情,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周到,“呦,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少年英才,一表人才。汉卿在电报里可没少夸你,说你能力大,责任心也强,年纪轻轻就帮我父亲在吉林打理这么大一摊子关乎空军命脉的事务,实在是辛苦得很,功劳也大得很呐。”
陈峰闻言,知道轮到自己上前见礼了。他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流畅而不显急促,对着张首芳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放下手,态度谦逊而不失恭敬地回应道:“姐姐您太过奖了。陈峰年轻识浅,实在愧不敢当。汉卿兄在电报中的谬赞,实是出于对同袍的鼓励和提携,当不得真。在吉林所做的一切工作,皆是因为有大帅的远见卓识和运筹帷幄,有汉卿兄在奉天的鼎力支持与协调,陈峰不过是遵循上命,恪尽职守,略尽绵薄之力而己,实在谈不上辛苦,更不敢居功。” 他的回答从容不迫,措辞严谨,滴水不漏,既充分表达了谦虚谨慎的态度,又巧妙地抬举了张作霖和张学良,给足了主人面子,显示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圆融。
张首芳见他不仅相貌堂堂,而且举止得体,言辞恳切,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卑屈,眼中赞许之意更浓,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诚,她笑道:“陈旅长太过自谦了。你的能力和功劳,父亲和汉卿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快,别都在外面站着了,这数九寒天的,北风飕飕的,冷得紧,咱们快都进屋去暖和暖和!自家人,不必拘束外道!” 她侧过身,优雅地伸手示意入门的方向,动作流畅自然,尽显女主人的风范。
“对对对,进屋说,进屋说。这外头是够冷的,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张学良也笑着附和,很自然地伸手虚扶着姐姐的手臂。
于是,一行人随着张首芳穿过宽阔的门廊,正式步入了督军府内。府内果然是庭院深深,几进几出,虽然时值冬季,花园里的草木大多凋零,覆盖着未化的残雪,但那些亭台楼阁、假山回廊的布局与营造,依然能看出不凡的气派与匠心。抄手游廊曲折迂回,连接着各处房屋,廊檐下悬挂着长长的冰凌,如同水晶帘幕般,在透入院落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为这肃穆的府邸增添了几分冬日的趣味。
一边沿着清扫干净的石板路向内走去,张学良一边很随意地问张首芳:“姐姐,我姐夫呢?今日不在府上吗?我还想着跟他喝两杯呢。”
张首芳闻言,略带歉意地解释道:“你姐夫他啊,也是不巧。前几日刚动身,回营口的‘海防练军营’去了,说是那边海防事务有些要紧事,需要他亲自回去处理盯着。估摸着还得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他要是知道你今天特意过来,却没能见着面,指定要懊恼半天,回头肯定得埋怨我没提前告诉他。” 她的语气温柔,带着一丝丈夫未能与弟弟相见的由衷遗憾,也间接说明了鲍家与奉系核心层关系的亲近。
说话间,众人己穿过了几重院落,来到了专门用于接待重要宾客的正厅。厅堂宽敞明亮,地面铺着厚厚的西洋花卉图案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西周摆放着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桌椅几案,无不造型古雅,木质温润,擦拭得光可鉴人,显示出主人家不凡的品味与实力。角落里的鎏金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毫无烟气,只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将厅内烘烤得如同暖春,与外界的凛冽寒冷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除了炭火带来的暖意,还隐隐弥漫着淡淡的、宁神静气的檀香气息,与刚刚奉上的热茶散发出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舒适而奢华的氛围。
张首芳作为女主人,周到地请张学良和陈峰在正对门口的上首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上落座,自己则在下首侧边的一张同样材质的扶手椅上坐了,姿态优雅。几乎是同时,几名穿着淡雅棉袍、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丫鬟便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动作熟练地将刚沏好的盖碗茶和各色看起来就十分精致的点心,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他们手边的茶几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至厅堂角落垂手侍立,随时听候吩咐。
“汉卿,陈旅长,都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先喝口热茶,驱驱身上的寒气。”张首芳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这些都是今年托人从杭州带来的新龙井,味道还算清醇。还有这几样点心,是府里厨房刚试着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随便尝尝。”
张学良端起那白皙莹润的景德镇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吹了吹气,很给面子地笑道:“在姐姐这儿,还有什么合不合口味的?自然是什么都好!”他品了一口,点头赞道,“嗯,茶汤清绿,香气高爽,确实是好茶!还是姐姐这儿的东西精细,比我在奉天喝的强多了。”
陈峰也依言端起盖碗,姿态从容,他用碗盖轻轻撇去茶沫,然后才啜饮了一小口。茶汤温度适中,入口鲜爽,唇齿留香,确实是上好的明前龙井。他放下茶碗,目光快速而不失礼地扫视了一下这间陈设华贵、气派非凡的客厅,从墙上的名家字画到多宝格上陈列的古玩珍品,从家具的材质做工到丫鬟仆役的训练有素,他将这里的每一个细节、整体氛围以及这位八面玲珑的女主人的待人接物之道都默默记在心里。他知道,这次看似寻常的家常拜访,既是必不可少的人情往来,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可以近距离观察和了解吉林本地最具实力的军政家族的生活圈子、行事风格乃至潜在的倾向与态度。
厅内暖意融融,茶香袅袅,暂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军国大事、建设喧嚣与隐隐的危机感。一场表面上围绕着家常闲话、姐弟亲情,实则可能蕴含着更深层次信息交流、关系铺垫与相互试探的会面,就在这吉林督军府温暖如春、陈设奢华的正厅里,徐徐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