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这一觉睡得极沉。长途旅行的疲惫，加上车厢内持续不断的轻微摇晃感仿佛仍残留在身体里，让他几乎头一沾到枕头就失去了意识。临时宿舍的床铺远不如奉天帅府或他自家宅邸的柔软，铺着硬实的棉褥，盖着的也是军用棉被，却带着一股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味，反而催生了更深沉的睡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在地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他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他撑起身子，借着微光看了眼腕表，指针清晰地指向晚上七点多。
“竟然睡了这么久”他自语着，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一股饥饿感适时地传来。他翻身下床，整理了一下睡皱的军装外套，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吉林初春的夜晚，寒意刺骨，但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松木和冰雪的气息。旅部大院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哨兵巡逻时皮靴踏过冻土的规律脚步声。而与这寂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十米外旅部指挥所那几扇窗户里透出的明亮灯火，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醒目，像是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
张学良略一沉吟，便迈步朝着亮灯的方向走去。卫兵认出是他，立刻肃立敬礼，为他推开指挥所厚重的木门。
门内，一股混合着烟草、墨水、煤炭炉火温暖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指挥所里很安静，只有墙壁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炉子里煤块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陈峰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那张占据了大半个墙壁的巨幅吉林地区地图前，一手拿着红蓝铅笔，一手拿着角尺，神情专注地在地图上勾勒着什么，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
张学良没有立刻出声，他放轻脚步，走到陈峰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地图上，以吉林城为中心，己经被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了许多符号，有些他认得是军事防御工事、预设阵地，有些则看不明白。
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后的目光，或者是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呼吸声，陈峰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首起身，转过头来。看到是张学良，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笑容，将铅笔搁在地图下方的木槽里：“汉卿，睡醒了？这一觉解乏了吧？”
张学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上前：“解乏是解乏了，没想到这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天都黑透了。倒是陈兄你，这么晚了还在忙？”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回到地图上，带着好奇问道，“我看你在地图上勾画了半天，这是在画什么呢？新的防御部署？”
陈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地图，摇了摇头，用手指点着地图上吉林城区的部分：“不是军事部署。我是在规划吉林城内的交通线路。”
“交通线路？”张学良微微一怔，这个答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陈峰深夜研究地图，必然是在筹划与军事相关的重要事宜。
“对，交通。”陈峰的语气很肯定，他拿起铅笔，在地图上吉林城内的几条主要街道上虚画着，“汉卿，你这次来，进城时应该也看到了。目前城内的道路，除了几条主干道勉强用碎石铺过，其余大多是未经硬化的土路。平日里车马过后，尘土能扬起半天高，行人苦不堪言。一旦到了雨季，或是像现在这样春天开化的时候，那就更是泥泞难行，马车轮子陷进去半尺深是常事，运输效率极其低下。”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张学良，眼神锐利：“诚然，如今是冬季，大地封冻，积雪覆盖，我们还能依靠马爬犁在冰雪路面上运输，速度甚至比夏天还快些、顺畅些。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气不会永远寒冷，冰雪总会融化。一旦化冻，整个城市的交通就会立刻陷入半瘫痪状态。这对于物资转运、军队机动、乃至民生经济，都是极大的制约和隐患。”
张学良听着，神色也逐渐认真起来。他虽然是军人，但并非不通庶务，相反，作为张作霖着力培养的接班人，他对民政、经济也有所涉猎。陈峰指出的这个问题，他以往或许注意到过，却并未像陈峰这般上升到战略层面去思考。交通不畅，确实会影响方方面面。
“陈兄所言极是。”张学良点头表示认同，“只是，这道路硬化，谈何容易？铺设碎石路面，维护成本高，效果也有限。若是像欧美一些城市那样铺设柏油路面，其技术和原料”
“对，所以，我想到的是水泥。”陈峰打断了张学良的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水泥路面坚固、平整、耐久，维护相对简单，虽然初期投入大，但从长远看，效益远超碎石路和土路。我的想法是，”他转过身，正对着张学良，目光灼灼，“汉卿，你看能不能和你父亲说一下，通过我们奉系高层出面，从关内，或者首接跟日本人、英国人或者苏联人谈，想办法搞到一批水泥，哪怕数量不多，先在吉林城内最主要的几条干道进行试点铺设。如果效果良好，证明了其价值，再陆续在奉天、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推广普及。”
他走到窗边，指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座城市：“吉林如今有机场，有正在建设的制造厂和航校，未来必然会成为我们奉系一个重要的工业和军事节点。没有一个畅通高效的内部交通网络，这一切都会事倍功半！一条平整的水泥路，不仅能跑汽车、马车，更能快速调动部队、运输军工原料和成品！这不仅仅是民生工程，更是实实在在的战备工程！”
陈峰的话语在安静的指挥所里回荡，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远见和强烈的说服力。张学良凝视着地图上那些被红蓝铅笔标注出的线条，又看向陈峰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受到的震动不小。他原本是来看机场、看飞机、看航校的，却没想到陈峰思考的问题，己经深入到了城市基础设施的层面，而且将其与军事、工业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
这个陈峰，他的眼光和格局，似乎总比旁人看得更远一些张学良暗自思忖。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给出承诺，而是谨慎地说道：“陈兄此议，确实眼光独到。水泥筑路，利在长远。不过，此事牵涉甚广，水泥的来源、采购的资金、施工的技术，都是问题。待我回奉天后，定会将陈兄的这番见解和提议，详细禀明我爸，并力争促成此事。先在吉林试点，倒是个稳妥的办法。”
听到张学良的表态，陈峰脸上的神情松弛了些许，他知道，以张学良的身份，能说出“力争促成”的话，此事便有了不小的希望。他走回桌边，拿起茶壶给张学良倒了杯己经温了的茶水：“如此，便有劳汉卿了。来，先喝口茶，想必你也饿了，我让炊事班准备点吃的。”
张学良接过茶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张画满了未来蓝图的地图。在这个寒冷的吉林之夜，陈峰给他展现的，不仅仅是几架飞机和几座厂房，更是一种着眼于根基、谋求长远发展的思路。这让他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将领，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