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年十月,广济纲粮船过泗州,虚报湍流复舟损米百石,实为监门官郑七伙同纲首盗卖,银钱折绢八十匹……”
“癸未年夏,借口以粮代饷,克扣淮南漕粮五百石,市高价而鬻之,所得匿于外水帐……”
“丙戌年九月,拦截蜀锦百端,诬以夹带违禁,货主傅氏献女得免……”
夜深了,王芊芊早已睡下。王平安独自坐在槐树下,就着一盏油灯翻看着吴老吏留下的《千字文》。
其实王平安并不怎么理解里面所记帐目明细代表着什么,但是漕运贪腐是必然的,甚至还涉及到人命。
《千字文》的书页中落下一片纸囊(类似于信封),上面写着:烦送至东京开封府外城右厢汴河北岸顺成仓东首巷内问吴书办宅。
吴书办?是了,吴圭做过漕运衙门的书办。这是他家地址?
王平安出狱的第三天便是九九重阳节。
天还未大亮,街巷间便已弥漫开一股独特的节日香气,那是混合著重阳糕的甜香。
王平安自己刚脱大难,正好需要一场热闹来冲刷牢狱的晦气。店铺还没正式开业,索性今日便带着王芊芊和秀姐儿一同感受一下汴京城的重阳节。
“哥,快看!”芊芊扒着院门,小脸兴奋得通红。只见旧曹门街上,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各家铺肆门前,无不争奇斗艳地摆满了菊花。
金黄璨烂的万龄菊、粉嫩娇妍的桃花菊、洁白如雪的木香菊……
更有那巧手的花农,将各色菊花扎成楼阁、舟船、宝塔型状,引得路人啧啧称奇。
“刚出笼的重阳糕嘞——栗子甜,松子香,吃了福寿又安康!”
“菊花酒,菊花酒,延年益寿解千愁!”
卖饮食的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除了寻常的重阳糕,还有用猪羊肉、鸭肉丝簇饤的“狮蛮糕”,上面插着五彩小旗,栩栩如生。
还有用面粉捏成的小鹿、小羊,叫做“重阳上鹿”;另外还有用糖、油、面炸成的“菊饼”,酥脆香甜。
王平安换上了一身清爽的月白色长衫,王芊芊也穿戴一新。重阳糕由栗子和松子制成,王平安嫌弃太甜了,倒是王芊芊吃得香甜。
秀姐儿今日穿了身海棠花的褥裙,王平安摘了一朵明媚的黄菊插在了她鬓边,更显得明艳照人了。
“走,咱们也去登高!”王平安兴致高昂。
他们随着人流,登上了一处寺庙的石塔。塔上早已挤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插着茱萸,佩戴着香囊。
说是香囊,里面装的是茱萸籽,味道辛辣。王芊芊用零花钱买了一个送给了王平安,说是可以辟邪祛灾。
秀姐儿打了一杯温好的菊花酒:“尝尝这个,是樊楼做的菊花酒,据说用了十几种菊花酿制的呢。”
王平安接过,酒液澄黄,菊香扑鼻,入口甘醇清冽,带着一丝药香。樊楼出品果然非同一般,下次有机会看看能不能代理一下这款产品。
“劫后馀生,方知这寻常烟火,最是珍贵。”王平安凭栏远眺,大半个汴京城尽收眼底。
一阵风吹过,带起几朵菊花花瓣落在秀姐儿的秀发上,王平安心一动:“秀姐儿,咱们婚约已定。不如我寻个好日期正式去提亲吧。”
“我不要。”秀姐儿拒绝了。
王平安被酒呛了一声,“为何?”
秀姐儿叹声道:“非是舟揖无情意,恐君志不在瀛……”
王平安一头雾水,追女孩子确实太难了。
在塔上盘桓许久,三人又下到街市。王平安见芊芊有些累了,便寻了一处临河的茶肆歇脚。
见汴河上船只往来穿梭,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地址。王平安想去看一看。
他寻了个借口,将芊芊托付给秀姐儿照看,自己则悄然离座。从城西的固子门出外城,向东沿汴河北岸行走便是顺成仓。
与内城的繁华相比,这里显得破败而寂静。巷道狭窄,两侧是低矮的土坯墙。
王平安经过询问,找到了巷子深处一户宅子。宅子由泥土夯成,门口石阶上长满了青笞。
王平安轻轻叩响了门环。等了片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打开了门。
老妇人头发花白,用一根木钗胡乱挽着,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布衣。她神色警剔:“你找谁?”
王平安拱手道:“老人家安好,小子冒昧打扰。请问,这里可是吴圭,吴老丈的家?”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王平安,声音沙哑:“你……你认得我家圭儿?他……他许久未归家了……”
“老人家,小子姓王。与吴老丈在南下的客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相谈甚欢。吴老丈曾托付小子,若回汴京,定要来家中看看,代他向您老人家问安。”
王平安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但是老妇人却象是被抽干了力气,身子晃了一下,依靠在门框上,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抓住王平安的衣袖,“你……你不用骗我了……我家圭儿……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回不来了?”
“他上次回来就心神不宁,说什么……记了不该记的东西,惹了不该惹的人。还偷偷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藏好……他那样子,就象……就象是在交代后事啊!”
老妇人压抑的哭声显得格外悲凉。王平安扶住她,“老人家,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进去说可好?”
屋内家徒四壁,唯一的桌子上供着一尊菩萨和一块木牌。
王平安心中叹息,取出一些碎银子塞到老人手中,安抚道:“老人家,您要保重身体,切莫过度悲伤。有些事……或许还未到绝望之时。”
“圭儿……是怎么死的?”
王平安道:“老人家,吴老丈确实是因为正直敢言,记录了些不该被掩盖的真相,才遭了奸人毒手。他是一位义士,您该为他骄傲。”
吴老母抬起眼,“这么说,圭儿是被害死的?”
王平安点点头。吴老母心疼地哭着,反复念叨着儿子的名字。
柴仓已经空了,王平安劈了些柴堆满了柴仓。不然天气渐冷,老人家不好熬。安慰了吴老母几句,王平安这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吴圭家。
重新回到喧嚣的御街,阳光依旧明媚,节日的欢笑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