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差距果然一直存在。
统舱内充斥着汗味、脚臭、孩童哭闹还有粗汉的鼾声,这些在炎热的天气下一闷,简直是对嗅觉和听觉的双重酷刑。
官舱设在客船的尾楼上,这里更加平稳干燥。推开通透的雕花木门,一股清雅之气便迎面而来。
舱内空间不大,木格窗棂被一支竹杆支起,一张固定着的木制床榻临窗而设,三面围着尺许高的矮栏杆,以防行驶颠簸。
榻上铺着素色的细麻席,两床薄被叠在床头。李师师和侍女便睡在床上。
贵是有贵的道理啊!
“王掌柜,夜深了,奴家该就寝了,还请王掌柜自便吧。”
“呃……小子我夜观天象,恐有不测。小子决定牺牲小我,夜夜伴于姑娘左右,也好时刻保护姑娘!”王平安义正词严。
侍女被王平安这番胡说八道弄得一愣一愣的,李师师已卸去钗环,只着一身轻软的月白寝衣,青丝披散,在灯下慵懒地支着下巴:“哦?王掌柜何时学了观星之术?”
王平安面不改色:“这个嘛……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开始在地上铺被褥,动作熟练得象回自己家。
李师师被他逗得掩唇轻笑,“王掌柜这般人物,竟也受不得那统舱的苦?莫非不嫌弃我们女子住处脂粉气太重?”
“非也非也!”王平安一本正经地摆手,“着名神仙神瑛侍者说过,胭脂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他还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侍女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李师师站起身,袅袅娜娜地走到王平安的铺盖旁,弯下腰,寝衣领口微敞。
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曲线,声音软糯:“王掌柜,夜里地上寒凉,不如……到榻上来?奴家分你一半便是。”
王平安双手护胸,往后一缩:“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小子年纪尚小,身子骨弱,经不起这般考验。
再说,这孤男寡女,同榻而眠,传出去我王平安一世清名可就毁了,我将来可是要娶媳妇儿的。”
“哦?”李师师挑眉,非但没退,反而又凑近了些,“王掌柜不是连秀姐儿那样的美人都敢当面求娶吗?怎地到了奴家这里,就变成柳下惠了,莫非是嫌弃奴家出身风尘?”
这这这,欲拒还迎,哪家老干部经得起这样考验?
“小子一路舟车劳顿,实在困乏,睡觉了。”说着王平安身体一翻,打起了呼噜。
“你呀……真是个妙人,”李师师直起身,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不逗你了。快些歇息吧。”
……
路途遥远,王平安夜里在官舱打地铺,白天就在船上四处游荡,消磨时辰。
白天的统舱更象是一个市集。乘客们席地而坐,各自的行李包袱依靠在背后当做枕头,里侧的草堆里还蹲着几只鸡鸭鹅。
百无聊赖之下,有一个说书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话说那赵太祖,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本朝太祖的传奇故事娓娓道来,引得大家一阵叫好,不时有叮叮当当的铜钱落入说书人的铜锣里。
“听说了吗?汴京城的相国寺瓦市,新来一个杂耍班子,能在三丈高的杆子上金鸡独立。”
“……但俺也听说淮南路那边今年收成不好,怕是有流民要过来。”
“官家又要修河堤了,这回怕是又要加征役夫了。”
国家大事、市井奇闻在漫长的旅途中,在这里被热烈的讨论、加工和传播。
统舱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老人,他的头发如同乱草,衣衫褴缕得几乎看不出原色,上面沾满了不知名的污渍,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臭和霉烂的气味。
王平安观察了他好几天,要不是他偶尔颤斗着打摆子的身体,王平安几乎以为老人已经死了。
他的眼神涣散,瞳孔似乎无法聚焦,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脏得包浆的蓝布包袱,枯黑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包袱皮。
周围的乘客都离他远远的,如同躲避秽物。
一个脚夫对王平安低声道:“这是个疯老吏,姓吴。以前好象在漕运衙门里做过书办,不知撞了什么邪,就疯了。
整天念叨些漕米、大船什么的,神神叨叨,没人听得懂。这船他坐了好几趟了,魂不守舍的。”
王平安尝试靠近,柔声道:“吴老丈?您没事吧?”
那吴老吏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王平安,“你……你别过来!你们都是一伙的!想抢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命!是我……我记下来的……”他把包袱抱得更紧,身体剧烈颤斗起来。
王平安心中疑窦更深,正要继续试探,船只忽然慢了下来。
“砰——砰——砰——”
甲板传来几声沉重的敲击声,船老大有些慌张地喊道:“大家都醒醒,官差查船,都待在原处,不要乱动。”
“巡检司查验公凭(类似于身份证)!所有人待在原地!”几声吆喝传来,一队身着皂隶公服,手持兵刃的巡检司兵丁登上了船,为首的是个面色阴沉的小旗官。
吴老吏突然往王平安怀里塞了一个东西,他刚想拿出来。老吏的手如钢爪一般死死攥住王平安的手腕,眼神闪过一丝清明,低不可闻地吼了声:“交给开封府……包……”
声音如同破烂的风箱。片刻之间,老吏又缩回了角落。
船老大哈着腰,小心翼翼地道:“各位官爷,这次不知是查……”
船老大非常纳闷,今日的查验很是奇怪,平日里定期给巡检司的供奉一次未缺,按理说不应该如此突然,也不该没有提前通知。
小旗官一摆手,打断了他,道:“例行公事,查验公凭,搜查违禁之物,所有人将路引、公凭拿出来,行李打开等侯检查。”
乘客们一阵骚动,纷纷取出路引。兵丁们两人一组,开始逐一盘问。
“你,去哪儿?箱子里是什么?”
过程看似寻常,但王平安注意到,这些兵丁的查验极为仔细,总会在书籍、纸笺上多停留片刻。
快到王平安处时,老吏突然暴起,从一个兵丁身上抢过一把朴刀。踢开面前的两个兵丁,欺身上前,划伤了小旗官便冲出船舱。
小旗官大怒,带领着兵丁追出去,赶得船舱内的家禽们一阵乱飞。
汴河之上无依无靠,老吏自然被擒。兵丁们也就押着他驾着快船赶回了岸上。
客船继续鼓帆前行,快过亳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