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汴京城华灯初上。
王平安家的小院却早早陷入了昏暗,只馀屋里一点如豆的油灯光芒摇曳,映照着王芊芊不安的小脸。
她回屋后一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那些金银花,一边竖着耳朵警剔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二叔。”王平安垂下眼睑,执礼甚恭,身体却象钉在原地,没有立刻让开。
王友德嗯了一声,似是没看见王平安的细微抗拒,用手中那把湘妃竹折扇,拨开王平安,径直迈着方步踱进院子,目光扫了一圈。
看到屋角那袋新米,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下撇了撇;随即又扫过石板上胡乱堆放着的金银花、青梅,以及那口散发着淡淡草药气的陶罐,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平安我侄,”王友德开口,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腔调,“听说你今日,去了码头?”
王友德顿了顿,不待回答,便自顾自地摇头叹息,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痛心,“唉,我兄嫂去得早,留下你们兄妹,二叔我每每思及,夜不能寐,只恐照顾不周,愧对兄长托付。你……你怎能如此不自爱,去与那些力工厮混?我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若是传扬出去,你叫我王家在这汴京城里,如何抬得起头来?”
王友德走上前,掸了掸王平安肩头的灰尘:“知道你们兄妹日子艰难,二叔心里也着急。这不,一得了信儿,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立刻为你奔走,总算为你寻了个万全之策,也好让你那苦命的爹娘,在九泉之下能够暝目。”
王平安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头顶,这道貌岸然的家伙。
王友德指了指那临街铺面,“这铺面,空置已久,风吹雨打,梁柱都快要朽坏了,空着也是招灾惹祸。幸得,街口张记炊饼的张掌柜,是个念旧情的厚道人,不忍看你们兄妹困顿,愿意出价两贯钱,接手这个烂摊子,也算是帮你们卸下这个包袱。钱,二叔替你保管,定会仔细安排,够你们兄妹用度一阵子,也省得你再出去丢人现眼。”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这脸皮厚得王平安甚至都有些汗颜。
两贯钱?保管?王平安心中冷笑,当然面上得露出难以置信的悲愤:“二叔!这铺面是爹娘心血,就值两贯钱?这汴京城里,租个这样的铺面,一年至少也要七八贯!您这是要绝了侄儿的活路啊!”
王友德脸色一沉,语气陡然严厉:“混帐!怎地如此不识好歹?二叔我奔波劳累,难道是图你这点破砖烂瓦?还不是为你们着想!你们兄妹俩年纪小,不懂世道险恶!守着这空壳子,早晚被人吃干抹净!二叔这是在保护你们!”
一旁的孙三儿赶紧帮腔:“平安哥儿,您二叔一片苦心,您可莫要误会了。这两贯现钱,拿到手里才是实在的。”
王平安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便走到那陶罐边,舀出两碗刚泡好的金银花饮,一碗递给孙三儿,一碗自己拿着,却并不喝,只是看着王友德:“二叔,您经营族产,见多识广。侄儿想问您,是做一锤子买卖划算,还是做长久生意划算?”
王友德被弄得一愣,皱眉道:“自然是长久生意利厚,但需本钱、需手段,岂是易事?”
“二叔说得是。”王平安点点头,将手中的碗微微倾斜,清亮的汤汁在昏暗光线下荡漾,“您看,这碗饮子,成本不过一文钱。街口王家铺子,一碗卖三文,一天若能卖出一百碗,便是三百文,一月便是九贯,一年……便是过百贯的流水。”
他顿了顿,看向王友德,“而这,仅仅是一个小铺面,卖着最普通的饮子。”
王友德眼神微动,他精于计算,这些数字他自然懂得。
王平安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侄儿不敢说比王家做得更好,但侄儿有秘方,味道更佳。”他示意孙三儿,“孙三哥尝过,可对?”
孙三儿被迫点头:“是,倒确实是清爽些……”
“而且,”王平安话锋一转,“侄儿还有些……别家没有的‘揽客’手段。譬如,开业头三天,买一碗,送一碗!二叔您想,这消息若传开,图新鲜的人,会不会把门坎踏破?只要人来了,尝了味道,还怕没有回头客吗?”
“买一送一?”王友德瞳孔一缩,他是商人,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疯狂与诱惑。
“这……这不是胡闹吗!”王友德下意识反驳,但语气已不如之前强硬。
“短期看是亏,长远看,是占!”王平安语气坚定,“用几贯钱的成本,换来满汴京都知道我‘平安饮子’的名头,换来成百上千的潜在熟客,这笔帐,划不划得来?二叔,您比我更会算。”
“修缮铺子、置办家伙,至少五贯;备货周转,每日需两百文本钱。侄儿缺的,就是这激活的十贯八贯!若有了这笔钱,这铺面就不是破砖烂瓦,而是能下金蛋的鸡!”
王平安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友德:“二叔,您若真念亲情,真想王家产业兴旺,何不换种方式帮侄儿?您投五贯钱,算您入股,占这三成干股!我们立下字据,侄儿保证,半年之内,必定让您看到回头钱!
若做不到,这铺面,侄儿自愿以五贯钱抵给您,您稳赚不赔。可若是做成了,往后这生意每赚一百文,就有三十文稳稳落入您囊中。这,难道不比那区区两贯钱的死钱,更值得?”
王友德彻底陷入了沉思。他贪婪,但也精明。两贯钱买断,利益固定且微薄,还可能留下恶名;投资五贯,风险看似有,但有铺面做抵押,潜在收益却可能是持续的、巨大的。
支持他,成功了,自己财源广进;失败了,也能名正言顺拿下铺面,怎么算都不亏。还能落个“扶持子侄”的好名声。
这……
一旁的王平安突然默默地走到院门边,将原本虚掩的院门完全敞开。
王友德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和不解:“你做什么?”
王平安转过身,“二叔,侄儿想了又想,觉得您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难免有想不周到的地方。”
“把门打开,亮亮堂堂的,也让街坊四邻都做个见证。见证二叔您是如何心疼我们兄妹,是如何砸下五贯巨资,支持侄儿自立自强,重振家业的!这等佳话,若是传扬出去,汴京城的父老乡亲,谁不夸您二叔一声仁义,道一句王家门风淳厚、叔侄情深?”
道德绑架,屡试不爽。
王友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这小子的手段比他死去的老子要强不少。
关门,是巧取豪夺,是家族内部的“家务事”,他可以尽情威逼利诱,无所顾忌。
开门,是光明正大,是置于公众视野下的“家族帮扶”,他王友德就必须扮演一个仁厚长辈的角色。
孙三儿也傻眼了,外面黑黢黢的巷子,浑身不自在。
“好!……好!好!”王友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依你!五贯!三成股!”
王友德从怀里掏出一块银两扔过去,“立字据吧,条款要写得明明白白。半年,五贯本钱收回,否则,铺面归我。”
这老狐狸,他倒是稳赚不赔。王平安暗暗腹诽。
“二叔,请屋里坐,笔墨这就备好。”
王友德盖上印,收了一份塞进怀里,然后拍了拍王平安的肩膀,力道不轻:“平安,好好干。别忘了,咱们……终究是一家人。”
院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哥。”王芊芊从屋里冲出来,扑到王平安怀里,小脸上满是泪水,“你……你怎么能立那样的字据?万一二叔他……”
王平安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妹妹脸上的泪水,“芊芊,别怕。我们没有退路了。要么,我们抓住这根稻草,拼命游上岸;要么,就沉下去,被他们吃干抹净。现在,我们至少有了拼命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