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西南的道路,并未因方向的改变而展现出任何仁慈。相反,随着他们不断深入这片饱受荼毒的土地,所见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将乱世最血腥、最不堪的疮疤,赤裸裸地撕裂在他们眼前。这些残酷的现实,如同一次次冰冷的淬火,反复锻打着赵三郎的神经,让他心底那名为“活下去”的信念,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惜与世为敌的狠绝。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寒气湿重,能见度极低。赵三郎推着板车,在官道旁一片稀疏的枯树林边缘艰难前行。柳氏牵着赵春和小石头跟在后面,两个孩子冷得瑟瑟发抖。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声,伴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类似炖煮肉类的怪异香气,从树林深处飘了出来。那香气并非正常的肉香,反而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和焦糊味,闻之令人肠胃翻涌。
赵三郎猛地停下脚步,示意柳氏和孩子们噤声。他眉头紧锁,警惕地望向声音和气味传来的方向。雾气缭绕,树林深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当家的,是什么?”柳氏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不安。
赵三郎没有回答,他将板车稳住,对柳氏做了个“原地等待、保持警惕”的手势,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摸向树林。他必须弄清楚情况,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越往里走,那啜泣声和怪异的气味就越发清晰。拨开一丛半枯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路上惨状的他,也瞬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只见林间一小片空地上,燃着一堆不大的篝火,火上架着一口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边凹陷的黑铁锅。锅里浑浊的汤水翻滚着,隐约可见几块形状怪异、颜色发白的“肉块”在其中沉浮。而锅边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眼神彻底空洞的妇人,正呆呆地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在破布里的、早己没了声息的婴孩。她那枯槁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拍打着孩子的后背,嘴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呜咽。
而在妇人对面,一个同样形销骨立、眼神麻木的汉子,正机械地从锅里捞出一块煮得发白的“肉”,麻木地往嘴里塞着,咀嚼着,仿佛在啃噬木头。他的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可疑的油渍。
赵三郎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锅旁地上,那随意丢弃着的、几根细小的、带着啃噬痕迹的骨头上以及,那骨头旁边,一件眼熟的、属于孩童的、沾满泥污的红色碎花小褂子!
“呕——!”
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瞬间冲上喉头,赵三郎猛地转过身,扶住一棵枯树,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他浑身冰冷,手脚发麻,那口锅,那骨头,那件小褂子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他宁愿从未想过的、地狱般的真相!
易子而食!
不是听闻,不是猜测,而是活生生、血淋淋地发生在他眼前!那锅里翻滚的,那汉子麻木咀嚼的,竟是
他不敢再看,踉跄着退出了树林,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
“当家的,你怎么了?”柳氏看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
赵三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力抓住柳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无法将看到的景象说出口,那太过残忍,会彻底摧毁柳氏和孩子们本就脆弱的精神。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还不肯罢休。
就在他们强忍着不适,准备快速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区域时,前方官道拐弯处,突然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打斗声。
“把饼子还给我!那是我儿子最后一口粮!”
“放屁!谁捡到就是谁的!滚开!”
“我跟你拼了!”
只见两个瘦得如同骷髅的男人,为了争夺地上半块不知被谁丢弃、己经发黑霉变的干粮饼,如同疯狗般扭打在一起。他们用头撞,用手抓,用牙咬,状若癫狂。其中一个男人显然体力不支,被另一个猛地推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发出一声闷响,顿时没了声息。
得手的那个男人,甚至看都没看地上的同伴一眼,如同抢到骨头的野狗,抓起那半块霉饼,塞进嘴里,连咀嚼都顾不上,拼命往下吞咽,随即头也不回地、跟踉跄跄地向前跑去,消失在雾气中。
而地上那个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鲜血从脑后缓缓渗出,浸红了冰冷的土地。为了半块霉饼,一条性命,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
赵三郎一家,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目睹了这全过程。
小石头和赵春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柳氏的腿,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柳氏也浑身发抖,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赵三郎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看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树林方向那隐约还在飘散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瑟瑟发抖的妻儿。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决心,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涌动、凝固。
仁慈?道德?底线?
在这些易子而食、为半块霉饼就能杀人的惨剧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苍白!这个世道,早己将人变成了鬼!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身后这三张依赖着他的面孔,他就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和家人的残忍!
赵家的纠缠,赵二柱的偷窃与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相比,简首微不足道!他之前还曾因打断赵二柱的手而有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对自身狠厉的审视,但现在,这点审视彻底烟消云散。
他做得对!远远不够!
想要在这人吃人的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就必须比恶人更狠,比野兽更凶!任何敢于将爪子伸向他家人、伸向他们活命资源的,无论是谁,都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前方迷茫而危险的道路,眼神中最后一点属于“常人”的温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冰冷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择人而噬的凶光。
他转过身,看着惊魂未定的柳氏和孩子们,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立下誓言:
“都看清楚了吗?”
“这就是不择手段活下去的样子。”
“我们,也要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小石头脸上的泪珠,动作依旧沉稳。
“走吧。”
他推起板车,再次迈开脚步。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由无数惨剧凝结而成的冰冷铠甲。
目睹的惨剧,没有让他崩溃,反而如同最后的淬火,将他锻造成了一柄只为守护而存在的、锋利无情的刀。活下去,保护家人,成为了他唯一的目标和信仰。为此,他不介意化身修罗,踏着荆棘与尸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