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意刺骨。在一处背风的岩石裂隙下，微弱的篝火是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勉强驱散着周遭的黑暗与冰冷。板车横在裂隙口，算是聊胜于无的屏障。小石头和赵春挤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裹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傍晚时分，他们因为争夺一口稍微稠一点的野菜糊糊，第一次发生了争吵，最终在柳氏的呵斥和赵三郎沉默的注视下，委屈地睡去。
柳氏没有睡意。她坐在火堆旁，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目光却不时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飘向坐在对面、正借着火光仔细检查柴刀刃口的赵三郎。
跳动的火苗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本就沉静的神情更添了几分冷硬。那双曾经在田间地头劳作、带着庄稼人朴实气息的手，此刻正沉稳地摩挲着冰冷的刀身，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柳氏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白天那血腥的一幕——木棍呼啸而下的风声，赵二柱那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那刺眼的鲜血和扭曲的手腕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她知道赵二柱该打，知道他偷水是想要他们全家的命。理智上，她完全理解丈夫的愤怒和反击。但但那瞬间爆发出的、毫不留情的狠辣，还是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不再是槐树村里那个虽然混账、却也有几分鲜活气的赵三郎，也不是分家后那个沉默坚韧、努力养家的当家人，而更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亮出獠牙利爪的凶兽，让人心悸。
赵三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和那细微的颤抖。他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低沉地开口：“害怕了？”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让柳氏的心猛地一紧。她张了张嘴，想否认，但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哽咽。
赵三郎终于抬起头，目光穿过跳跃的火苗，落在柳氏写满不安与憔悴的脸上。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柳氏，”他放下柴刀，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看看这西周。”
他伸手指了指裂隙外无边的黑暗，“看看这一路走来，路边那些没人收殓的尸骨，看看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能挥刀相向的人，看看赵二柱他们，和我们一样，原本或许也只是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柳氏脸上，眼神深邃如潭：“这世道，早就不是讲道理、论亲情的时候了。它像一个大泥潭，讲道理的人，心软的人，早就沉下去了，连个泡都冒不起来。”
他拿起身边一根小小的枯枝，轻轻扔进火堆，看着它瞬间被火焰吞噬。“对恶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今天让他偷走水，明天他就敢来抢粮，后天，或许就敢把主意打到石头和春儿身上！”
提到孩子，柳氏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手下意识地伸向熟睡的小石头和赵春。
“赵二柱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赵三郎的语气冷了下来，“分家时他是如何对我的？为了点家产，他能下黑手弄断我的腿！为了省口粮食，他能把亲生闺女扔在荒山野岭！对他这样的人，讲道理有用吗？求情有用吗？只有打！打到他怕！打到他不敢再伸爪子！打得他记住，碰我赵三的东西，动我赵三的人，就要付出他付不起的代价！”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柳氏的心上。她想起了赵二柱过去的种种混账，想起了赵春被丢弃时的凄惨，想起了白日里赵二柱那疯狂扑向水袋的眼神是啊，对那样的人，除了以暴制暴，还能怎么样？
“我难道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赵三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少显露的疲惫，他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也想和你们好好活着，找块地，重新开始。但你看这路，允许吗？这世道，允许吗？”
他看向柳氏，眼神中的冰冷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无奈和坚定所取代：“我们现在，就像走在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独木桥上。后退是死，停下是死，只能往前。而桥上有无数像赵二柱这样的人，想把你推下去，好让他们自己多走一步。对他们，你示弱，你讲理，你心软，下一秒掉下去的就是你和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都吐出来：“我打断他的手，不只是因为他偷水，更是要立个规矩！告诉所有盯着我们的人，我们不好惹！想打我们的主意，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够不够硬！这狠，不是我想耍，是这世道逼的！这辣，不是我心肠毒，是为了护住你和孩子，护住咱们这个家，能在这条独木桥上，多走几步！”
一番话，如同重锤，敲碎了柳氏心中那层因恐惧而结成的薄冰。她怔怔地看着丈夫，看着他眉宇间刻满的疲惫与风霜，看着他眼中那为了守护而不得不染上的狠厉，以及狠厉之下，那从未改变的、对她和孩子的责任与担当。
是啊，当家的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逞凶斗狠，而是为了他们能活下去。如果当家的还是以前那个懦弱无能的赵三，恐怕他们早就饿死、或者被人生吞活剥了，哪里还能挣扎到今天？
心里的那点害怕，渐渐被一股酸涩的理解和心疼所取代。她想起当家的日夜不休地守夜，想起他每次找到一点食物都先紧着她和孩子，想起他拖着伤腿咬牙推车的背影他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这个家？
“当家的”柳氏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伸出手，轻轻覆在赵三郎放在膝盖的手上，那手冰冷而粗糙，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俺俺明白了。是俺想岔了这世道，是容不下心软以后，无论你做什么，俺都信你，都跟着你。”
赵三郎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用力攥了攥。他没有再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相互依偎的两人。外界的寒冷与危险依旧，但裂隙之下，那份因理解而重新坚固的信任，成了这漫漫寒夜中，最温暖的慰藉。乱世如炉，淬炼出的不仅是冰冷的刀刃，还有在绝境中愈发紧密、足以相互托付生死的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