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一伙人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村道的尽头。赵家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狼藉。
赵老汉和赵婆子僵立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感受着院墙外尚未完全散去的窥探目光，仿佛有无数根针扎在背上。赵三郎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警告，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们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别的念头。
阻挠他？万一十天后真拿不出钱，张秃子的怒火可不会只烧他一个人！到时候，就不是丢脸那么简单了！
可是难道就这么如了他的意，真把家分了？
赵婆子心有不甘，张了张嘴，还想对拄着拐杖背对着他们的赵三郎说点什么，却被赵老汉一把狠狠拽住了胳膊。
赵老汉脸色铁青，冲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还嫌不够丢人吗？先回去！”
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既怕赵三郎还不上钱牵连全家，又憋着一股火气无处发泄，更怕继续待在这里被更多邻居看笑话。
老两口最终什么也没说，灰头土脸、脚步踉跄地钻回了正屋，紧紧关上了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的一切。
破屋门口，赵三郎听着正屋关门的声音，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嘲。
他知道，光是口头上的威胁和暂时的妥协是不够的。父母此刻的退缩，只是因为被王五吓住了，以及对他那“十日三两银”的誓言将信将疑。一旦他们缓过劲来，或者发现他短期内根本弄不到钱，必然会反悔，甚至会变本加厉地阻挠和控制他。
必须趁热打铁，将分家之事彻底敲定，板上钉钉！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腿上传来的剧痛，对身后依旧瑟瑟发抖的柳氏沉声道：“扶我进去。”
柳氏慌忙上前，用瘦弱的肩膀撑住他几乎虚脱的身体，将他搀回炕边坐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嘴唇翕动，似乎想劝他不要再折腾了，但看着赵三郎那冰冷坚毅的侧脸，终究没敢说出口。
赵三郎靠在墙上，闭目喘息了片刻，积攒了一点力气。然后，他猛地睁开眼，对柳氏道：“看着石头。”说完，便再次抓过那根粗糙的树枝拐杖，挣扎着要起身。
“当家的！你你还要去哪里？”柳氏惊惶地问道，声音带着哭腔，“你的腿”
“去找里正。”赵三郎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他必须在自己还能撑住、父母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把该走的路走完。
“里正？”柳氏吓得脸都白了。在普通村民眼里，里正就是官面上的人，有着极大的权威。当家的去找里正，是要彻底闹大吗？
赵三郎没再解释，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再次走出了破屋。
清晨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照亮了被王五踹翻的箩筐和凌乱的地面。赵三郎无视正屋窗户后面可能投来的视线，咬紧牙关，忍受着左腿每一次落地时钻心的疼痛，额头上冷汗涔涔，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院外挪去。
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瘦削和狼狈，但那根充当拐杖的树枝，却被他紧紧攥着，仿佛是不可动摇的支柱。
从赵家院子到里正赵德坤家，不过短短一二百米的距离，对于健康人来说眨眼即到，但对于重伤未愈、仅靠一根树枝支撑的赵三郎来说，却漫长得如同跋山涉水。
路上遇到的村民，看到他这副模样，都纷纷侧目，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早上赵家发生的闹剧和赵三郎那惊人的“十日之约”。目光中有好奇，有鄙夷，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赵三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全部意志都用来对抗疼痛和维持身体的平衡，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找到里正，分家！
终于，他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来到了里正赵德坤家那扇相比普通农户要气派不少的院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用拐杖前端，用力敲了敲院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里正的儿媳探出头来，看到门口狼狈不堪的赵三郎，吓了一跳，眼中闪过明显的嫌弃：“赵三？你你怎么弄成这样？找我公爹有事？”
“劳烦嫂子通报里正叔，”赵三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赵三有要紧事，求里正叔做主。”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但看赵三郎脸色苍白、神色郑重，还是不情不愿地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里正赵德坤沉着脸走了出来。他大约五十多岁，穿着体面的细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常年处理村务积威而成的严肃。他显然己经听说了早上发生的事情，看着赵三郎的眼神充满了不悦和审视。
“赵三，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还嫌不够？找我做什么？”赵德坤的语气很不客气，带着责备。村子里出这种赌债闹剧，最头疼的就是他这个里正。
赵三郎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态度不卑不亢：“里正叔，侄儿今日来，不是想闹事，正是想彻底了结这桩祸事，求里正叔主持公道，做个见证。”
“了结？如何了结？”赵德坤皱眉。
赵三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地看着里正，将早己准备好的说辞清晰道来：“里正叔明鉴。我赵三混账，误入歧途，欠下巨债，连累家人，罪该万死。如今我己幡然醒悟，决意悔改。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拖累父母兄嫂，拖累整个赵家。”
他语气沉重，带着真诚的悔意（至少听起来是）：“父母健在，本不该分家，但我此债不除，赵家永无宁日。张秃子等人今日能来闹一次，明日就能来闹两次，赵家的脸面、安宁都将荡然无存。我思前想后，唯有分家一途，我自愿净身出户，只求暂借老屋旁那间堆放杂物的破屋容身，所有债务，一概由我赵三一人承担，与父母兄弟再无干系。如此，既能全我孝心（不拖累父母），也能保全赵家大部分颜面和安宁。”
他顿了顿，看向里正的眼神带上一丝恳求：“我知道空口无凭。故而恳请里正叔出面，请上几位族老，为我主持分家，立下字据，白纸黑字，写明我赵三净身出户，债务自理。从此以后，我赵三是生是死，是还债是乞讨，均与赵家无关。也请里正叔和族老们对我父母兄嫂言明，并非我不孝强行分家，实是为家族存续不得己而为之。求里正叔成全！”
一番话，情理兼具，姿态放得极低，完全站在了“为家族着想”的道德制高点上，更是把“净身出户”、“债务自理”强调得清清楚楚。
赵德坤听完，脸上的不悦稍稍缓和了一些，捋着胡须沉吟起来。
他作为里正，最怕的就是麻烦不断。赵三这赌债就是个火药桶，留在赵家，迟早炸得整个村子都不安宁。如果真能像赵三说的这样彻底切割清楚，以后债主只找赵三一人，确实能省去很多麻烦。赵三自愿净身出户，也堵了悠悠众口，任谁也说不出赵家刻薄逼死儿子的话来，反而会觉得赵三虽然混账但最后还算有点担当，赵家也是被逼无奈。
至于赵三以后是死是活那就不关他赵德坤和赵家的事了。
思忖片刻，赵德坤点了点头，语气严肃地道：“你能有此醒悟，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父母在不分家虽是古训，但事急从权，你这也算是不得己而为之。若你真能立下字据，承担所有债务，不再牵连家族，老夫便替你走这一趟，主持这个公道。”
赵三郎心中一定，再次躬身：“多谢里正叔！”
“你先回去等着。”赵德坤摆摆手，“我这就去请几位族老，随后便到。”
“有劳里正叔。”赵三郎再次道谢，然后拄着拐杖，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往回挪。
每一步依旧钻心地疼，但他的心，却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他知道，最大的难关，即将过去。
里正和族老一出面，这分家之事，便由不得他爹娘再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