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郎拄着拐杖，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艰难地挪回那间破屋。刚在炕沿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匀气，院外便传来了一阵不大却足以让赵家人听清的动静。
是里正赵德坤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正与同行的几位族老低声说着什么。
赵家正屋的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赵老汉和赵婆子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紧张和讨好。赵大柱、王翠花、以及悄悄探出头的李秀莲，也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里正和三位在村中颇有威望的白胡子族老一同上门，这阵仗在槐树村可不算小。
“德坤哥，几位叔公，您您们怎么来了？快，快屋里请！”赵老汉搓着手，腰背都不自觉地佝偻了几分，语气里带着惶恐。赵婆子也赶紧用袖子擦了擦院里的条凳，生怕沾了灰尘。
赵德坤摆了摆手，面色严肃：“就在院里说吧，敞亮。”他目光扫过赵家众人，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破屋门上，“铁根，你们家老三呢？去把他叫出来。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你们家这分家的事。”
“分分家？”赵老汉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还想挣扎一下，“德坤哥，这这从何说起啊没有的事”
“没有？”一位脾气耿首的族老哼了一声，拐杖顿了顿地，“早上王五来闹得全村鸡飞狗跳，你婆娘亲口喊的分家净身出户，我们都听人说了！现在还想瞒着？”
赵婆子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赵老汉眼见瞒不住，只得狠狠瞪了婆娘一眼，苦着脸对里正和族老诉苦：“德坤哥，几位叔公，不是我们是老三他他鬼迷心窍啊！父母健在就要分家，这是大不孝！我们老赵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啊！我们我们这心里苦啊”说着，竟真的挤出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赵婆子见状，立刻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演技比之前更加精湛：“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都是那赌害了你啊！现在还要撇下爹娘不管，你这是要我们的老命啊！我们生你养你，就得了这么个结果吗？老天爷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瞄里正和族老的脸色。
王翠花也按捺不住，插嘴道：“里正叔公，您可得给我们做主！三叔欠了一屁股烂债，现在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走了，债主张秃子要是还来找我们怎么办？我们大房可没沾他一点光，凭啥要替他担惊受怕？”她刻意避开了让赵三郎替大房顶罪服役的事。
李秀莲躲在门后，小声附和了一句：“就是二房也没占便宜”声音细若蚊蝇。
院子里顿时吵吵嚷嚷，哭诉的，抱怨的，指责的，乱成一团。矛头似乎都指向了赵三郎，仿佛他才是这一切祸事的唯一根源。
就在这时，破屋的门再次被推开。
赵三郎拄着拐杖，脸色苍白如纸，缓缓走了出来。柳氏跟在他身后，扶着他另一只胳膊，头垂得极低，身体微微发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赵三郎先是对里正和族老们微微躬身行礼，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哭嚎的父母和一脸愤懑的兄嫂。
里正赵德坤清了清嗓子，压下院子里的嘈杂，沉声问道：“赵三，你爹娘兄嫂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坚持要分家，可有话说？”
赵三郎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腿上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里正叔，几位叔公。爹，娘。”
“所有的错，是我赵三一人犯下。欠下的债，我认。给家里带来的羞辱和灾祸，我也认。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一错再错！”
他看向父母，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和怯懦，只有一片清冷的坦然：“爹，娘，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不孝。可把我强留在家里，让讨债的天天上门打砸叫骂，让左邻右舍看尽笑话，让赵家列祖列宗都因我而蒙羞，让铁蛋、大丫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这就是孝吗？”
赵老汉和赵婆子的哭嚎戛然而止，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赵三郎又看向赵大柱和王翠花：“大哥，大嫂。你们怕我连累你们。我分出去，债务自理，白纸黑字写清楚，与你们再无干系。张秃子王五再来，只会找我赵三一人。这样，你们还怕被连累吗？还是说，你们其实并不怕被连累，只是舍不得少了一个可以随意打骂、承担苦役和罪责的出气筒？”
王翠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赵三！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大柱也黑着脸吼道：“老三！注意你的言辞！”
赵三郎却不再看他们，转回身，对着里正和族老，深深一揖：“里正叔，几位叔公。我赵三今日并非要忤逆不孝，正是想以残破之躯，行最后之孝道！不拖累父母晚年受惊受辱，不连累兄侄遭人耻笑，保全赵家大部分安宁和脸面。我自愿净身出户，只求一安身之所暂避风雨，所有债务，一力承担！若日后侥幸还得起债，是祖宗保佑；若还不起，横死街头，也绝无半句怨言，更不会牵连赵家半分！”
“此举或许不合古礼，但确是眼下对赵家最好的选择！求里正叔和各位叔公明鉴，主持公道，成全我这点赎罪之心！”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铿锵，句句在理。没有抱怨父母不公，没有指责兄嫂凉薄，只将一切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并将“分家”拔高到了“为家族牺牲”和“赎罪”的高度。
相比之下，赵老汉夫妇的哭闹和兄嫂的指责，反而显得自私和短视起来。
院子里一片寂静。
赵老汉和赵婆子张着嘴，却发现自己那些“孝道”、“规矩”的大道理，在赵三郎这番现实又“深明大义”的言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他们难道能说，宁愿全家一起被讨债的闹得鸡犬不宁，也要维持表面上的“完整”吗？
里正赵德坤和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微微点了点头。
显然，他们都认为赵三郎的话更有道理。一个注定要烂掉的脓包，尽早切割，才是对整体最好的选择。
赵德坤最终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好了！都别吵了！赵三这话，虽然听着刺耳，但理是这么个理！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他自愿承担所有债务，净身出户，也算是有点担当，给你们老赵家留最后一点体面！”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赵老汉：“铁根，你们两口子也别再糊涂了！是守着个破烂的名头一起死，还是断尾求生，你们自己掂量！今天这事，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做主了！这个家，按赵三说的，分！”
赵老汉和赵婆子身体一颤，脸色灰败，彻底哑口无言。
王翠花还想说什么，被赵大柱死死拉住。
里正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立字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