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龙涎香的青烟自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在雕梁画栋间缠绕盘旋。朱红柱子上,蟠龙浮雕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破柱而出。十数码身着各色官袍的重臣分列两侧,紫袍玉带,肃然而立。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细微声响。
朱高炽端坐于蟠龙宝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众臣。这位监国太子今日身着杏黄色龙纹常服,头戴翼善冠,虽年仅二十八岁,却已显露出储君的威仪。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殿北悬挂的《大明混一图》上,那幅巨图详绘着从辽东到南海的万里江山。
兵部尚书金忠接着出列,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步履沉稳,紫袍上的孔雀补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躬身施礼,声音低沉而有力:“殿下明鉴。今年北征连番用兵,将士疲弊,实不宜即刻再启战端。若仓促南征,恐难竟全功。”
他顿了顿,继续陈述:“此次北征,调动京营、边军共计二十五万,战马八万匹。若再征安南,至少需调兵十万,粮草百万石。如今北方各卫所正在休整,仓促征调,恐生怨言。”
“金尚书过虑了!”朱高燧霍然起身,这位年轻的王爷今日穿着一袭绯色蟒袍,按剑而立的姿态显得英气勃勃。“安南小丑,何足挂齿!本王只需精兵五万,必献胡贼首级于阙下!”他大步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安南的位置上,目光灼灼,满脸跃跃欲试。
朱高炽目光扫过众臣,语气凝重:“诸位大臣所言极是,然孤以为,此事关乎的不仅是安南一隅。”他缓缓起身,走向悬挂的舆图前,“如今朝廷正在筹备太庙献俘大典,若此时对安南之变置之不理,岂非让天下人以为我大明可欺?”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这番话的深意:“若让藩属小国生出不臣之心,三日一小扰,五日一大犯,边民将永无宁日。
说完,朱高炽转向朱高煦:“二弟以为如何?”
朱高煦自角落缓步而出,玄色亲王常服上金线绣着的四团龙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先向朱高炽行了揖礼,动作从容不迫,而后走向舆图。这位刚刚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的亲王,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这一战,必打。”朱高煦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淅,“然怎么打,何时打,却要仔细斟酌。”
他转向夏原吉、金忠两位尚书,微微颔首,“两位尚书所虑极是。今年北疆用兵已耗粮草甚巨。国库里的珍宝虽值钱,却不能充饥解渴。若仓促出兵,连粮饷怕是都要成问题,况且将士疲敝,确实需要休整。但若将战事推迟至入冬,那无论是筹措粮草还是休整士卒,便都有了充足的时间。”
朱高炽苦笑道:“父皇刚经历漠北大捷,如今南疆受辱,必欲速战。怕是不会同意此议。”
“父皇必会同意此议。”朱高煦从容道,他的目光扫过众臣,最后定格在朱高炽身上,“臣在嘉峪关亲见帖木儿大军因天花肆虐而溃败。而安南之地虽无天花,但其瘴疠之害更甚西北,尤以六月至九月最盛。若夏季进兵,未战先损,实为不智。”
“至于如何打安南……”朱高煦详细解释道:“可命张辅率广西兵出镇南关,沐晟率云南兵出蒙自,两路并进。富良江北岸无险可守,胡贼必退守南岸。届时胡季牦必将其全国人力物力尽数调集于富良江南岸,后方必然空虚。”
朱高煦伸出手指沿着安南狭长的地形划过:“安南地形狭长,此为其致命弱点。”说罢他的手指停在清化位置,“可从全国调集水师战船一百艘,载精兵两万,自泉州扬帆,直取清化。此处乃安南要冲,距其都城升龙不过数日路程。”
他目光扫过众臣,继续说道:“我军占据清化后,可依城固守。若安南出兵少,我便一举歼灭;若其大举来攻,我军可依托海船之利,随时登船撤离。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始终在我。”
“水陆并进,使贼首尾难顾。”朱高煦语气坚定,“陆路大军在富良江牵制敌军主力,水师奇兵直捣腹地。如此双管齐下,必使胡季牦首尾不能相顾。”
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众臣:“安南历来只防陆路,从未遇海上之敌。我水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可收奇效。水陆并进,使贼防不胜防。”
吏部尚书蹇义忽然开口道:“汉王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然若战事迁延,官员调配、后勤补给皆需提前筹划。”这位老臣须发皆白,但目光依然锐利,“安南若下,需设三司、派流官。然彼处瘴疠横行,选官任职实为难题。”
朱高煦神色不变:“蹇尚书所虑极是。故当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击之。官员选派、粮道设置,都需早作安排。”他转向朱高炽,“臣建议,可先遣使斥责,明正其罪。同时密令各卫所整军备武。待秋粮入库,立即发兵。”
工部尚书宋礼出列问道:“殿下,水师远征,战船修缮、兵器配备,皆需时日。一百艘战船,恐难短期备齐。”
“宋尚书放心。”朱高煦从容应答,“福建都司现有战船五十馀艘,再调浙江、广东各五十艘,足可成军。兵器甲胄,可由南京兵仗局加紧打造。”
户部尚书夏原吉也提出疑问:“粮饷筹措虽可分期进行,然百万石粮草转运,沿途损耗不小。若经陆路,十石粮至多能达前线五石;若走海路,飓风难测,风险更大。”
“夏尚书所虑,吾已有对策。”朱高煦走到舆图前,“陆路粮草可分批运送,沿途设粮台十五处。海路粮船可随战船同行,同时在琼州设中转粮仓。如此可保万全。”
殿内众臣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几位老将更是目露赞许之色,显然对这个周密的计划颇为认可。朱高炽注意到,就连一开始持反对意见的夏原吉、金忠,此刻也在微微颔首。
“二弟此策甚善。”朱高炽最终说道,“然具体方略,还待父皇圣裁。在此期间,各都要依此方略早作准备。”他目光扫过众臣,“兵部即日拟定调兵方案,户部着手粮草筹措,工部整备战船兵器。”
众臣齐声应诺。朱高煦退到一旁,目光不经意间与朱高燧相遇。只见这位三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朱高煦心知,这位三弟虽然表面服从,但内心对于未能获得主帅之位仍心存不甘。
待众臣退去后,朱高炽单独留下朱高煦。空旷的文华殿内,只剩下兄弟二人和几名侍立的太监。
“二弟今日所言,思虑周详。”朱高炽走下宝座,来到朱高煦身边,“只是……”他略作停顿,“水师远征,风险不小。茫茫大海,风云难测。”
朱高煦躬敬回道:“宋时《己酉航海记》有记载,自泉州至占城,顺风不过旬日。且海上无瘴疠之患,实为奇兵。”
朱高炽若有所思:“既然二弟已有成算,那便写道折子交由父皇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