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奉天殿。大朝会的氛围在庄重肃穆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永乐新朝第一次面临重大决择的暗流,已然开始盘旋。
朱棣高踞龙椅,目光如炬,扫视着麾下的文武群臣。文官班列中,许多人眼神交汇,暗藏机锋。一场围绕“国本”的默契行动,正在蕴酿。
朱高煦(此时身份仍是皇子,而非汉王)站在皇子应处的位置,他能清淅地感受到投向自己与站在前方的大哥的那些含义各异的目光。他知道,文官集团要开始他们的表演了。
果然,在例行的政务奏报后,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手持玉笏,稳步出列,正是以精明干练、善于逢迎着称的礼部右侍郎吕震。
“臣,礼部右侍郎吕震,有本启奏!”吕震声音清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讲。”朱棣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陛下!”吕震躬身,语气恳切,“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虚储位。陛下承天景命,御极登基,天下归心。然东宫久旷,非社稷之福。为固国本,安天下臣民之心,臣斗胆,伏乞陛下早定储君,以正名分,以垂范万世!”
这是标准的起手式,先由一位有分量的官员抛出议题,试探圣意。按照不成文的剧本,接下来应有数码官员接连出列附议,并最终将“仁德宽厚”、“众望所归”的皇长子朱高炽推至台央。
不少文官已微微吸气,准备迈出那一步。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身影,以比任何官员都更快的速度,猛地从皇子队列中踏出!
是皇二子朱高煦!
他这一动,如同巨石投湖,瞬间打破了朝堂上微妙的平衡!准备出列的官员僵住了,所有目光,包括龙椅上朱棣那深邃的眼神,都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朱高煦神情肃然,向着御座躬身抱拳,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以为,吕侍郎所言,字字珠玑,乃老成谋国之言!”
一句话,先肯定了文官的议题,让吕震和其同伙一时错愕。
不等众人反应,朱高煦继续慷慨陈词:“储君乃国本,早定则朝局安,天下定!儿臣斗胆直言,大哥高炽,身为父皇嫡长,仁厚温恭,昔日皇祖在时便深为嘉许,立为燕世子,名正言顺!过去数年,大哥于北平抚慰军民,调度粮饷,支撑前线,功在社稷!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大哥都是继承大统、稳定江山的不二人选!儿臣高煦,恳请父皇,为江山社稷计,顺应祖宗法度与天下民心,早立皇长子高炽为储君!”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奉天殿内炸响!
文官们彻底懵了。他们准备好的台词、策划好的节奏,被朱高煦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一招彻底打乱!他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或竞争之意,反而抢先一步,以比他们更激烈、更坦诚的姿态,力荐长兄?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站在前面的皇长子朱高炽,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自己这位一向勇武骄悍的二弟。那诚挚的表情,那铿锵的语气,让他如在梦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
朱棣将台下众臣的惊愕、长子的茫然尽收眼底,心中了然,脸上却适时地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盯向朱高煦,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不悦:“高煦!立储乃国家大事,关乎国本,朕自有圣断!何时轮到你来妄加议论?”
这是帝王必要的敲打,也是将这场戏推向高潮的关键。
朱高煦立刻顺势表现出“徨恐”,低下头:“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心系社稷,肺腑之言,绝无干政之意!请父皇恕罪!”
这时,朱高炽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必须表态了!他急忙拖着不便的身体,有些跟跄地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固有的徨恐和无比的诚恳:
“父皇!二弟……二弟之言,实在令儿臣徨恐无地!儿臣资质鲁钝,体弱多病,德行浅薄,于国未有尺寸之功,岂敢妄窥储位?二弟勇武绝伦,靖难之中屡建奇功,威震天下,方是……方是国家栋梁!储位关乎国本,唯请父皇圣心独断!儿臣万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朱高煦立刻接口,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急切”:“大哥何出此言!大哥之仁德,朝野共知!北平之功,岂在斩将夺旗之下?储位非大哥莫属!小弟鲁莽,只愿为父皇、为大哥,扫平边疆,镇守国门,于愿足矣!”
“二弟!”
“大哥!”
兄弟二人竟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互相推举、彼此谦让起来!
这一幕,看得满朝文武目定口呆,许多老臣捋着胡须的手都停在了半空。这二位皇子,何时变得如此兄友弟恭、深明大义了?这与他们印象中,尤其是与朱高煦一贯的形象,简直判若云泥!
“够了!”
朱棣适时地一声低喝,打断了这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戏码”。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烦躁。
“朝堂之上,国之重地,岂是尔等互相辞让之所?!”朱棣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后落在禁若寒蝉的百官身上,“立储之事,朕心中有数,不必再议!退朝!”
说罢,朱棣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拂袖而起,在内侍悠长的唱喏声中,径自离开了奉天殿。
留下满殿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礼部右侍郎吕震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们精心准备的计划,被朱高煦这石破天惊的一招彻底搅乱,而陛下显然也借此机会将此事暂时压了下去。
朱高煦低着头,随着人流退出大殿,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既抢在文官集团前表明了“力挺长兄”的姿态,摘掉了自己最大的“争储”标签,又将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抛回给了朱棣,暂时化解了朝堂上可能出现的激烈对峙。
而皇长子朱高炽,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望着二弟离去的身影,胖胖的脸上满是复杂与更深沉的疑虑。他这位二弟,经此一朝,变得让他完全看不懂了。
这场看似无果而终的朝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其引发的涟漪,必将深远地影响整个永乐初年的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