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洪泽县,基本已无城可言。
城墙早已化为满地碎石与焦黑的尸骸。
曾经高耸的垛口,如今是犬牙交错的断壁。
护城河被尸体和瓦砾填平,凝固的暗红血浆在残阳下泛著油光。
空气中瀰漫著浓得化不开的焦糊、血腥、內臟腐烂的恶臭,混合著硫磺与煞气的刺鼻气息,吸一口都让人肺腑灼痛。
守军,退入了內城。
不,这里已没有內外之分。
残存的房屋、街巷、倒塌的县衙废墟,都成了血肉磨盘。
每一堵断墙,每一处瓦砾堆,都成了爭夺的焦点。
铁衣卫的重甲早已破碎不堪,残存的士卒与辅兵、青壮混杂在一起,依託著临时堆砌的街垒、燃烧的房屋、甚至同伴的尸体,进行著绝望的巷战。
“杀——”
李大牛嘶哑的咆哮在一条狭窄的巷道中炸响。
他左臂无力垂下,肩胛骨被一头煞化妖狼的利爪撕开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半边身子。
右手紧握的煞气破甲枪枪尖早已崩断,只剩半截枪桿,却依旧被他抡得如同风车。
炼体六层巔峰的气血燃烧到极致,体表青铜光泽黯淡,却凶悍不减。
一枪桿狠狠砸碎一头扑来的煞犬头颅。
腥臭的脑浆溅了他一脸。
“顶住!別让畜生衝过去!”他身后,十几名浑身浴血、甲冑尽碎的士卒,嘶吼著挺起长矛、柴刀、甚至石块,死死堵住巷口。
巷子深处,是临时安置伤员的破庙。
里面躺著数百名缺胳膊少腿、气息奄奄的兄弟。
“轰!”
不远处,一栋燃烧的房屋轰然倒塌。
火星四溅。
烟尘瀰漫。
几头浑身冒著黑烟的煞化山猪,嚎叫著从火堆中衝出,撞向另一处街垒。
“放箭!”三狗的声音带著破音。
他小脸被烟燻得漆黑,靛蓝绸衫破烂不堪,却死死抱著一架从废墟里拖出来的、弩臂断裂的床弩残骸。
几名辅兵手忙脚乱地將最后几根沾著黑血的弩箭塞入箭槽。
嗡——
弩箭歪歪斜斜地射出。
钉在一头山猪的厚皮上,只让它踉蹌了一下。
“滚开!”赵勇枯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闪出。
他左臂软软垂著,肩头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黑气繚绕,显然是被剧毒魔兵所伤。
但右爪之上,暗金色的凶煞之气却燃烧得更加疯狂。
如同跗骨之蛆。
嗤——
五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爪影,无声无息地没入那头山猪的头颅。
“嗷——”山猪发出悽厉到变调的惨嚎。
眼中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极致的混乱与痛苦。
它猛地调转方向,獠牙狠狠刺入身旁另一头山猪的腹部。
自相残杀。
混乱的兽群衝击之势为之一滯。
赵勇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凶煞反噬如同毒火焚身。
但他浑浊的眼中,凶光更盛。
“爹!这边!”李长山的声音带著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身影如电,掠过一片燃烧的废墟,煞灵枪化作一道撕裂烟尘的紫金闪电。
噗噗噗!
三头试图从侧面扑向伤兵营的煞化妖狼被瞬间洞穿咽喉。
枪尖紫金锋芒吞吐,净化煞气。
他落在一处半塌的屋顶,炼体十层的气血奔涌如汞髓,却带著一丝滯涩的灼痛。
经脉在连续透支下,如同被烙铁灼烧。
炼气八层的灵力消耗巨大,丹田凝丹虚影光芒黯淡。
怀中山河鼎微微发烫,鼎內空间,那几块纯净的煞气结晶已消耗殆尽,只剩下稀薄的月华精粹。
他目光扫过战场。
內城核心区域,仅剩方圆数里。
铁衣卫核心战死殆尽,外围辅兵十不存三。
李大牛、赵勇重伤。
李铁柱他目光猛地一缩。
北街口!
李铁柱魁梧的身躯如同血染的金刚。
他右臂齐肩而断。
断口处血肉焦黑,是被一头炼体九层煞魔临死自爆的煞火所伤。
仅存的左臂,死死握著一柄卷刃的军刀。
炼体九层大圆满的“金刚不坏”气血黯淡无光,体表淡金鳞甲虚影破碎不堪。
他脚下,堆积著数十具煞兽尸体。
但他身前,三头炼体八层巔峰、浑身骨刺狰狞的煞化巨蜥,正喷吐著毒焰,步步紧逼。
毒焰腐蚀著地面,发出滋滋声响。
“老哥,撑住!”赵勇嘶哑的咆哮传来。
他枯爪连挥,数道凶煞爪影逼退围攻自己的煞兽,不顾一切地冲向李铁柱。
“吼!”一头巨蜥猛地甩尾。
粗壮的骨尾如同钢鞭,狠狠抽向赵勇。
“滚!”李铁柱独眼怒睁。
左臂军刀猛地掷出。
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钉入巨蜥甩尾的关节。
噗嗤!
巨蜥吃痛。
骨尾一滯。
赵勇趁机扑上。
枯爪如鉤,狠狠抓向另一头巨蜥的眼窝。
“噗!”李铁柱却猛地喷出一口夹杂著內臟碎块的黑血。
断臂处鲜血狂涌。
他身形一晃,单膝跪地。
最后的气血几乎耗尽。
金刚不坏之躯,已到油尽灯枯。
“爹!”李长山目眥欲裂。
煞灵枪嗡鸣。
就要扑下。
“別管我!守阵眼!”李铁柱猛地抬头,独眼中血光爆射,嘶声咆哮。
他指向內城中心。那里,是二虎拼死守护的最后一座守护阵法核心。
也是小和张氏所在的最后庇护所。
轰隆——
大地猛地一震。
青嵐山方向,翻腾的黑煞浓云剧烈收缩。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恐怖,更加暴虐的毁灭意志,如同甦醒的太古凶兽,轰然降临。
天空被撕裂。
那道横贯天际的空间裂缝猛地扩张。
那只缠绕著毁灭雷霆、覆盖著漆黑鳞片的恐怖巨爪,缓缓探出更多。
爪尖对准了洪泽县城。
毁灭性的能量在爪尖凝聚。
酝酿著最终的灭世一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残存守军的心。
丹药耗尽。
伤员遍地。
核心战力重伤垂死。
煞主真身即將落下最后一爪。
“完了全完了”一名断腿的辅兵瘫在血泊中,眼神空洞。
“娘我想回家”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兵,抱著卷刃的柴刀,低声啜泣。
连李大牛都拄著断枪,喘息如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就在这至暗时刻!
“嗯?!”李长山猛地抬头。 炼体十层“见神不坏”的神意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迅疾的灵力波动。
从极高远的云层之上,一闪而逝。
那波动带著一丝属於人族修士的、精纯而凌厉的气息。
绝非煞魔。
“有高人!”他心中狂震。
几乎同时。
赵勇浑浊的眼睛猛地望向天空,枯爪间凶煞之气剧烈翻腾。
他也感知到了。
“援兵!”李长山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
声音如同炸雷,穿透震耳欲聋的兽吼和爆炸声。
“朝廷的援兵!来了!”
“援兵?!在哪?!”
“堡主说援兵来了!”
“朝廷没有放弃我们!”
濒死的守军,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空洞的眼神瞬间燃起最后一丝疯狂的火光。
“杀!杀光这些畜生!挡住!再挡住一天!”李大牛如同迴光返照,重枪顿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死战!死战!”残存的铁衣卫、辅兵、青壮,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吶喊。
他们抓起身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断矛、碎石、燃烧的木樑,如同疯虎般扑向涌来的兽群。
用牙齿咬。
用头撞。
用身体堵。
只为再拖一刻。
再守一时。
內城中心,残破的阵眼石室內。
二虎小脸惨白如纸,七窍不断渗出细细的血丝。
他双手死死按在布满裂痕的阵盘上,微弱的灵力如同风中残烛,拼命维繫著最后一道守护光罩的运转。
光罩外,煞气翻腾,魔影幢幢。
光罩內,张氏紧紧抱著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小,泪水早已流干。
小心口那点微弱的凝丹虚影,如同风中残烛,隨时可能熄灭。
她透支了所有,月华庇佑光环早已消散。
“援兵来了?”张氏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石室外血色的天空,乾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一丝微弱的光芒,在她绝望的眼底,悄然燃起。
百里高空。
铅灰色的云层被狂暴的煞气撕扯得支离破碎。
一道几乎与黑煞浓云融为一体的黯淡流光,如同鬼魅般疾驰。
流光中,是一名身著玄色紧身皮甲、面容冷峻如刀削的中年男子。
他脚踏一柄无光短匕,气息內敛如深渊,赫然是筑基后期修为。
正是朝廷鹰扬卫顶尖斥候,代號“夜梟”。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翻腾的煞气,死死锁定下方那片燃烧的血色炼狱。
洪泽县城不,是洪泽废墟。
城墙早已消失,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堆积如山的尸骸。
內城核心区域,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
无数扭曲的魔影在废墟间蠕动、嘶吼。
残存的人族守军,依託著最后的街垒、燃烧的房屋,进行著惨烈到令人窒息的巷战。
如同被蚁群包围的困兽,每一次扑咬都带著同归於尽的惨烈。
“嘶——”夜梟瞳孔骤缩。
饶是他身经百战,心硬如铁,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城池?
分明是绞肉地狱。
他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几处焦点:
北街口!一个独眼的魁梧老者,浑身浴血,金刚气血黯淡,却以残躯硬撼三头炼体八层巔峰的煞化巨蜥。
每一次碰撞都血肉横飞。
凶悍绝伦。
西侧废墟!一个枯槁如鬼的老者,凶煞之气滔天,独臂枯爪撕裂煞兽,凶威盖世,却浑身浴血,气息紊乱。
中心区域!一个手持暗金长枪的青年,枪出如龙,紫金锋芒所过之处,煞兽成片倒下。
神力惊天。
但脸色苍白,显然消耗巨大。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在战场中,偶尔有泄露出一丝极其精纯,带著净化之力的奇异波动。
正是这股波动,数日前曾短暂撕裂煞主魔威。
“李氏李长山!”夜梟瞬间確认目標。
情报无误。
这小小的洪泽县,竟真有人能硬撼煞主魔威。
那破魔清光,绝非偶然。
是秘宝?
还是特殊体质?
就在这时!
轰——
青嵐山深处!
空间裂缝猛地扩张。
那只缠绕著毁灭雷霆的恐怖巨爪,携带著灭世之威,缓缓探出。
爪尖毁灭性能量凝聚到极致。
对准洪泽废墟,即將落下最后一击。
“不好!”夜梟脸色剧变。
煞主真身最后一击。
洪泽县顷刻即灭。
他再无丝毫犹豫。
猛地咬破舌尖。
一口精血喷在腰间一枚暗红色的羽毛状玉符上。
“血羽急报!燃!”
嗡——
玉符瞬间燃烧。
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仅有拇指粗细、却散发著刺目猩红光芒的血色流光。
流光无视空间阻隔,瞬间穿透翻腾的黑煞浓云,以超越闪电的速度,射向南方天际。
消失不见。
玉符燃烧的瞬间,一行由神念凝聚的、带著血火气息的文字,烙印在虚空。
“洪泽未陷!有豪杰李氏统民死抗大魔!疑似身具破魔之能或异宝!城破在即!速救!”
血羽急报。
朝廷最高级別预警。
此报一出,沿途所有州府、军镇,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传递至中枢。
並即刻就近调兵驰援。
做完这一切,夜梟深深看了一眼下方那片在灭世魔爪下摇摇欲坠的血色炼狱,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更加黯淡的流光,瞬间消失在云层深处。
他不能暴露。
必须將更详细的情报带回。
血色流光刺破苍穹的剎那。
洪泽废墟之上。
李长山猛地抬头。
炼体十层的神意,清晰捕捉到那股一闪而逝,却带著希望的血火气息。
“血羽急报!”他眼中精光爆射。
嘶声狂吼,“援兵!已至!”
“吼——”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濒死的,却带著狂喜的吶喊。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血羽急报,但他们相信堡主。
相信那最后的一线希望。
“杀!杀!杀!”
最后的力气被榨出。
最后的疯狂被点燃。
断墙后,血洼中,燃烧的房屋里,残存的士卒如同迴光返照的凶灵,扑向涌来的兽潮。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咬。
拖拽。
只为再守一刻。
再拖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