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仁心医馆”外,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浸得发亮,泛着墨色的光。医馆门楣上的木质匾额裂着细缝,“仁心”二字被岁月磨得泛白,却仍透着股温润的木香。门前两株老槐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水珠“嗒嗒”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里混着中药的苦香、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隔壁早点铺飘来的油条香气,热热闹闹地裹着清晨的阳光,往人鼻子里钻。
夹谷黻提着药篮刚走到医馆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的声音。她脚步一顿,手里的药篮晃了晃,里面的当归、黄芪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药你必须喝!”是淳于?的声音,带着点急,又有点无奈,“乐乐今天都愿意跟你拼积木了,你要是倒下,谁陪他拼‘爸爸’?”
夹谷黻推开门,就看见淳于?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疤——那是上次给乐乐做检查时,被乐乐推搡着撞在桌角留下的。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挂着青黑,显然又是熬夜没睡。
而在医馆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个穿浅灰色卫衣的男人,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手里攥着个空药碗,指节泛白,地上还撒着褐色的药汁,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墙角流,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我说了,我不喝。”男人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这药治不好我的病,还不如省下来给乐乐买新的积木。”
夹谷黻放下药篮,走过去蹲在淳于?身边,帮他捡瓷片:“轩辕大哥,你这就不对了。淳于医生的药可是出了名的管用,上次我女儿咳嗽,喝了他三副药就好了,比城里大医院的大夫还灵呢。”
被称作“轩辕大哥”的男人抬起头,帽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蜡黄的脸。他的眼睛陷在眼窝里,眼下的乌青比淳于?还重,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点药汁的褐色。他看着夹谷黻,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夹谷妹子,你不懂。我这病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在工地上扛钢筋,落下的肺痨,治不好的。”
“什么治不好!”淳于?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瓷片“哗啦”掉了两块,“我查了《本草纲目》,里面说‘肺痨者,补肺气、润肺阴即可缓’,我给你开的药里有黄芪补肺气,麦冬润肺阴,还有川贝母化痰,都是对症的!你要是不喝,怎么对得起乐乐每天等你回家拼积木的心思?”
轩辕龢(即轩辕大哥)垂着眼,盯着地上的药汁,喉结动了动:“乐乐……他昨天还问我,什么时候能陪他去公园放风筝。我这身子骨,连走路都喘,怎么带他去?”
夹谷黻拍了拍他的胳膊,他的胳膊瘦得硌手,卫衣下的骨头清晰可见:“轩辕大哥,你可别这么说。前阵子我在菜场看见你儿子,他跟我说‘我爸最厉害了,能把粮仓里的玉米摆成小山’,你要是倒下了,孩子该多难过?”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又被推开,风铃“叮铃”响了一声。乐正黻推着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个穿碎花裙的老太太,是他的远房表姐,前段时间摔断了腿,一直在医馆调理。乐正黻穿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桶,保温桶上印着“镜海医院”的字样。
“淳于医生,我给表姐带了点小米粥,顺便来看看轩辕大哥。”乐正黻把轮椅停在墙边,弯腰给老太太掖了掖毯子,“这天气凉,地上怎么还有药汁?小心滑。”
轩辕龢看着乐正黻,眼神里多了点愧疚:“乐正大哥,上次你帮我修轮椅,我还没谢谢你……我这病,怕是要辜负你一片心意了。”
乐正黻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块怀表,打开看了看,怀表的表盘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是他父亲留下的老物件。他合上怀表,声音温和:“轩辕老弟,我年轻的时候也得过一场大病,当时医生说我活不过三十,可我现在都六十多了。人啊,只要心里有个盼头,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你看我表姐,摔断了腿还天天乐呵呵的,说等好了要去跳广场舞呢。”
老太太笑着拍了拍轮椅扶手,碎花裙的裙摆晃了晃:“可不是嘛!轩辕小子,我跟你说,我这腿刚断的时候,也觉得天塌下来了,可淳于医生给我扎了几次针灸,又开了中药敷,现在都能慢慢动了。你这病啊,只要好好喝药,肯定能好!”
轩辕龢看着眼前的人,眼眶慢慢红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儿子轩辕阳趴在他床边,小手攥着他的衣角,小声说:“爸,我今天在学校画了幅画,画的是你陪我放风筝,老师还夸我画得好呢。”他当时没敢告诉儿子,自己咳了整整一夜,连下床都费劲。
“我……”轩辕龢张了张嘴,声音还是哑的,“我怕我喝了药也没用,白花钱。”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淳于?走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个药包,塞到他手里,“这药是我托朋友从药材市场进的,比外面便宜一半,而且……”他顿了顿,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跟医馆老板说了,你的药费可以先欠着,等你好点了再说。”
夹谷黻也跟着点头:“对啊轩辕大哥,我女儿说了,等她放学了就来帮你打扫粮仓,你要是觉得累,就让她帮你晒玉米,她力气大着呢!”
乐正黻从保温桶里倒出一碗小米粥,递到轩辕龢面前:“先喝点粥垫垫肚子,空腹喝药伤胃。这粥是我早上用砂锅慢炖的,加了点山药,养胃。”
轩辕龢看着手里温热的药包,又看了看眼前的人——淳于?眼里的焦急、夹谷黻脸上的真诚、乐正黻温和的笑容,还有老太太鼓励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暖又酸。他接过小米粥,粥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山药的清香,熨得他心里发暖。
“好,”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喝,我好好喝药。等我好了,就带阳阳去放风筝,还帮你修轮椅,乐正大哥。”
“这才对嘛!”淳于?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笑,“我再给你重新熬一碗药,这次我看着你喝,你可别想再摔碗了!”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又被推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跑了进来,她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跑起来马尾一甩一甩的,手里还拿着个画板。女孩跑到淳于?面前,喘着气说:“淳于医生,我把我画的‘医生爸爸’带来了,你看好不好看?”
是淳于乐,他今天没穿平时的自闭症儿童专用的宽松衣服,反而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那是淳于?昨天特意带他去商场买的,他说乐乐喜欢红色,穿红色好看。乐乐的脸上带着点红晕,眼神亮晶晶的,不像平时那样躲闪,反而直勾勾地看着淳于?,等着他的夸奖。
淳于?蹲下来,接过画板,画板上画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小男孩拼积木,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小男孩的手里举着个“爸爸”形状的积木。画的背景是医馆,门楣上的“仁心”二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天真的可爱。
“好看,太好看了!”淳于?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伸手摸了摸乐乐的头,乐乐没有像平时那样推开他,反而往他怀里靠了靠,“乐乐画得真好,爸爸要把这幅画挂在医馆的墙上,让所有人都看看。”
乐乐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拉着淳于?的手,又指了指轩辕龢:“爸爸,轩辕叔叔也在,我们一起拼积木好不好?”
轩辕龢看着乐乐,心里的暖意更浓了。他喝完小米粥,把碗递给乐正黻,然后接过淳于?重新熬好的药,仰头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他皱起了眉头,可他看着乐乐期待的眼神,又觉得这苦里,带着点甜。
“好啊,”轩辕龢笑着说,“我们一起拼积木,拼一个大大的‘家’。”
乐正黻看着眼前的场景,嘴角也露出了笑。他打开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正好指向九点,阳光透过医馆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表盘上,泛着金色的光。他想起昨天晚上做的梦,梦里他的孙女瑶瑶回来了,还带着她的养父母,一起给他修好了那个旧闹钟。闹钟响的时候,他听见瑶瑶说:“爷爷,我回来了。”
“乐正大哥,你在想什么呢?”老太太拍了拍他的胳膊,“是不是在想瑶瑶啊?”
乐正黻合上怀表,点了点头:“是啊,想她了。不过我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夹谷黻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说:“乐正大哥,等周末我们一起去福利院看瑶瑶吧,我给她带点我女儿做的小饼干,她肯定喜欢。”
“好啊,”乐正黻说,“我也给她带点我修表用的小零件,她小时候就喜欢玩这些。”
医馆里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中药的苦香、小米粥的清香、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温暖的歌。谁也没注意到,医馆门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手里拿着个画夹,正往医馆里看。
男人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轻,走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画夹上,夹着一张刚画好的画,画的是“仁心医馆”里的场景——穿白大褂的医生、穿红裙子的小男孩、穿浅灰色卫衣的男人、推着轮椅的老人,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春天。
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名字:濮阳龢。
就在濮阳龢转身离开的瞬间,医馆里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屋顶塌了一块。紧接着,就是淳于?的惊呼:“不好!屋顶的瓦片掉下来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抬头往屋顶看。只见医馆的屋顶中间,塌了一个大洞,阳光从洞里灌进来,照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斑。几片瓦片还在往下掉,“哗啦”落在地上,碎成了渣。
“快躲开!”轩辕龢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身边的乐乐,自己却没来得及躲,一块瓦片“啪”地砸在他的肩膀上,他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轩辕大哥!”淳于?大喊一声,冲过去扶起他,“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轩辕龢的肩膀被砸得通红,他咬着牙,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乐乐呢?乐乐有没有事?”
“我在这儿,轩辕叔叔。”乐乐跑过来,拉着轩辕龢的手,眼里满是担心,“你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乐正黻推着轮椅,带着老太太躲到了墙角,他看着屋顶的大洞,皱起了眉头:“这屋顶怎么会突然塌了?昨天我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夹谷黻也走了过来,看着地上的瓦片,脸色有点发白:“我听隔壁早点铺的老板说,这医馆的房子有几十年了,屋顶的木梁早就朽了,说不定是昨天的雨水泡软了木梁,才塌的。”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又被推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傲慢的笑,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男人走到淳于?面前,把文件往他面前一递:“淳于医生,这是医馆的拆迁通知,限你三天之内搬出去,不然我们就强制拆迁了。”
淳于?看着文件,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拆迁通知?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医馆是我租的,房东也没跟我说要拆迁啊!”
“房东?”男人冷笑一声,“房东早就把这房子卖给我们公司了,现在这房子是我们公司的财产,我们想什么时候拆,就什么时候拆。”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淳于?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劝你识相点,赶紧搬出去,不然到时候我们动起手来,可就不好看了。”
夹谷黻气得脸都红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这医馆里还有病人呢!你要是拆了房子,病人去哪里看病?”
“病人?”男人瞥了一眼轩辕龢和老太太,“关我什么事?我们公司只负责拆迁,其他的事我们不管。”
乐乐躲在淳于?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爸爸,我怕。”
淳于?摸了摸乐乐的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乐乐别怕,爸爸会保护你的。”他抬起头,看着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这医馆我不能搬,里面还有很多病人等着看病,我要是搬了,他们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跟我们没关系。”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三天之内搬出去,不然我就叫人来拆了。”
就在这时,轩辕龢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肩膀还在疼,可他的眼神却很亮:“你不能拆这医馆!这医馆是我们大家的希望,你要是拆了,我们就跟你拼命!”
乐正黻也跟着点头:“对啊,这医馆不能拆!我表姐还在这里调理身体,要是搬了,她的腿就没人治了。”
男人看着眼前的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们想干什么?想跟我们公司作对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公司有的是钱,有的是人,你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夹谷黻叉着腰,大声说,“我们虽然没钱,可我们有人心!这医馆附近的街坊邻居,哪个没在这儿看过病?哪个没受过淳于医生的恩惠?你要是敢拆这医馆,我们就去告你!”
男人被夹谷黻说得一愣,随即又冷笑起来:“告我?你们有证据吗?这拆迁通知是合法的,你们告也没用。”
就在这时,医馆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没有证据?”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濮阳龢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画夹,脸上带着笑:“我刚才在门口,听见了你说的话,还录了音。你说这拆迁通知是合法的,可我刚才查了镜海市的拆迁公告,这一片根本不在拆迁范围内,你这拆迁通知,是假的吧?”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你……你是谁?你别胡说八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拆迁通知是假的。”濮阳龢打开画夹,从里面拿出一个录音笔,“我刚才录下了你说的话,还有你伪造拆迁通知的证据,你要是不想被警察抓起来,就赶紧滚蛋!”
男人看着录音笔,又看了看濮阳龢,眼神里满是慌乱。他知道,要是真的被警察抓起来,他的工作就没了,说不定还要坐牢。他咬了咬牙,转身就往门外跑,嘴里还说着:“你们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看着男人跑远的背影,医馆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濮阳先生。”淳于?走过去,握住濮阳龢的手,“要不是你,我们今天可就麻烦了。”
濮阳龢笑了笑:“不用谢,我只是看不惯他欺负人。我刚才在门口画了幅画,画的就是你们医馆里的场景,觉得你们这里很温暖,不想看到你们被人欺负。”
乐乐跑到濮阳龢面前,仰着头看他:“叔叔,你会画画吗?你能教我画画吗?我想画很多很多温暖的画。”
濮阳龢蹲下来,摸了摸乐乐的头,眼底的笑意软得像化开的糖:“当然可以啊。等你轩辕叔叔的伤好点,医馆的屋顶修好了,叔叔就来教你画放风筝的场景,把你爸爸、轩辕叔叔,还有乐正爷爷他们都画进去,好不好?”
乐乐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点头,马尾辫晃得更欢:“好!我还要画医馆的老槐树,画门口的青石板,还有夹谷阿姨家的小姐姐!”
夹谷黻笑着揉了揉乐乐的头发:“这孩子,倒把我们都记在心里了。”
轩辕龢看着眼前的画面,肩膀的痛感似乎都轻了些,他走上前拍了拍濮阳龢的胳膊:“濮阳先生,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们说不定真要被那骗子唬住了。”
濮阳龢摆了摆手,将画夹打开,露出那张刚画好的医馆场景图:“其实我早就注意到这医馆了,每天路过都能看见淳于医生忙着给人看病,乐乐在门口安安静静拼积木,觉得特别暖。昨天路过时还听见房东跟人聊天,说没打算卖房子,今天就撞见那骗子来闹事,倒也算巧。”
乐正黻这时推了推轮椅上的老太太,又看向淳于?:“淳于医生,屋顶的事得赶紧修,这几天下雨,要是再塌一块就麻烦了。我认识个修屋顶的老伙计,手艺好还便宜,我下午就叫他来看看。”
“那真是太谢谢乐正大哥了!”淳于?感激地说,又转头看向轩辕龢,“轩辕大哥,你肩膀的伤得敷点药,我这就去给你配,敷上两天就能好。”
轩辕龢笑着应下,伸手牵过乐乐的手:“等我伤好了,就带你去公园放风筝,说话算话。”
乐乐开心地蹦了蹦,拉着轩辕龢就往医馆里间走:“那我们现在就去拼‘风筝’形状的积木好不好?等濮阳叔叔教我画画,我就把它画下来!”
夹谷黻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又去把药篮里的当归、黄芪拿出来晾晒,嘴里哼着小曲。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每个人身上,暖融融的。濮阳龢靠在门框上,看着医馆里热闹的场景,拿起画笔,在画纸上添了一笔——门口的老槐树下,多了个扎马尾的小男孩,手里举着块积木,正朝着阳光笑。
风从门外吹进来,带着中药的苦香和小米粥的甜香,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像是在为这温暖的时光,轻轻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