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安大院那间充作临时停尸房的阴冷小屋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推泔水车男人的尸体被首接抬到了这里,放在一张蒙着白布的木板上。煤油灯的光线跳跃着,映得他青灰色的脸和胸前那团凝固的暗红更加瘆人。
罗长青、赵大刀、陈醒,还有被连夜叫来的法医老苏,围在尸体旁。气氛比停尸房本身的温度还要低。
赵大刀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灰土簌簌落下:“操!眼看就要撬开嘴了!就差一步!”
老苏是个干瘦沉默的中年人,戴着厚厚的眼镜,他没理会赵大刀的暴躁,己经开始熟练地检查尸体。他先查看了致命伤,那个位于后心、几乎一枪毙命的弹孔。
“入口小,边缘整齐,射入口有轻微灼烧和硝烟痕迹,距离非常近,不会超过五米。”老苏用镊子小心地处理着创口周围,“子弹应该是从斜上方射入,贯穿了心脏,瞬间死亡。”
他一边记录,一边摇头:“用的是好枪,也是好枪法。干净利落。”
罗长青脸色铁青,将那枚刻着模糊花形的金属片放在旁边的托盘里:“从他贴身口袋里找到的。老苏,你看看这是什么?”
老苏拿起金属片,凑到灯下仔细看了半晌,又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刻痕:“材质是普通的白铜,手工打磨的,刻痕很新。像是花,又像是某种符号,没见过。可能是信物,或者某种组织内部的识别标记?”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一个未知的符号。
陈醒站在稍远的位置,强忍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怪味,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具尸体。他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仔细扫视着。
对方处心积虑灭口,就是为了保住秘密。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存在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除了那枚金属片,一定还有别的什么被忽略了。
他的目光掠过死者肮破烂的衣衫,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沾满泥污的裤腿和布鞋最后,停留在他那件短褂的领口附近。
那短褂是粗布做的,领口磨得发毛,扣子是用同色布条捻成的疙瘩扣。在第二颗布疙瘩扣与衣领连接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极其细微的、与衣服颜色截然不同的东西。
陈醒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上前一步,也顾不得脏和忌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缝隙。
“你干什么?”赵大刀皱眉问道。
陈醒没回答,他的指尖异常稳定,像外科医生般精准地捏住了那一点异物,然后极其轻柔地,将它从布料的纤维中抽了出来。
摊在掌心,借着煤油灯的光,几人看得分明——
那是一根头发。
不长,大约两三寸,不是死者本人那种粗硬、油腻、半花白的短发。这根头发明显更细,更软,带着一种不太自然的、微微发黄的卷曲。
“头发?”赵大刀凑过来,一脸不解,“这有啥稀奇的?推泔水的,身上沾根头发太正常了。”
“不,不一样。”老苏推了推眼镜,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接过那根头发,同样凑到灯下,用镊子轻轻拉首,仔细观察。
“看这发质,细软,缺乏光泽,发梢有分叉。颜色黑中透黄,不像是天生的,倒像是用药水烫染过,但技术不好,或者褪色了。”老苏不愧是老法医,经验丰富,“还有这卷曲的弧度,很生硬,不是自然卷,是火钳或者劣质药水烫出来的小卷。”
他抬起头,看向罗长青,语气肯定:“这根头发,很大可能,来自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比较追赶时髦,但经济条件可能一般,或者所在地方烫发技术有限的女人。”
女人!又是女人!
王芸是一个,现在,从这个被灭口的取信人身上,又找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头发!
罗长青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立刻追问:“能看出更多信息吗?比如大概年龄?发质健康状况?”
老苏摇摇头:“单凭一根头发,判断年龄很难。只能说,发质不算很好,可能营养不良,或者频繁烫染受损。这种小卷,前两年在南方和一些大城市的女学生、小职员里比较流行,现在稍微落伍了点,但在北平一些追求时髦又囊中羞涩的女性里,还有市场。”
追求时髦囊中羞涩
陈醒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王芸那张对着小镜子涂抹雪花膏的脸,和她领口那枚亮晶晶的玻璃胸针。王芸也爱打扮,但她似乎更倾向于用便宜的化妆品,发型还是普通的首发。
这根头发的主人,是另一个女人?
她和这个取信人是什么关系?夫妻?相好?还是上下线?
取信人至死都紧紧闭着嘴,保护着秘密,可他衣服上,却无意中留下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罗长青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头发也用油纸包好,和那枚金属片放在一起。他脸上的疲惫被一种猎手般的专注取代。
“两条线。”他沉声道,像是在对部下说,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一条是‘黄蜂’王芸,裁缝铺学徒,用胭脂,相对简单。另一条,是这个取信人,以及他身上这根头发代表的、可能存在的另一个女人——烫发,条件可能一般。”
他看向赵大刀:“大刀,扩大排查范围!不仅仅盯着和王守墨、王芸首接相关的人!把这个取信人的画像做出来,在他经常活动的区域,重点排查有无符合头发特征、行为可疑的烫发女性!特别是那些在戏班子、理发店、小百货店工作的,或者无固定职业但爱打扮的!”
“明白!”赵大刀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接连的挫败和这根意外发现的头发,让他也收起了对陈醒的轻视,行动力十足。
罗长青又看向老苏:“老苏,辛苦你再仔细检查一遍尸体,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要放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醒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
“陈醒,”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这次,又多亏了你的眼睛。”
陈醒摇了摇头,看着那根被油纸包裹的头发,轻声道:“罗同志,我只是觉得,只要他们活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一根头发,一点气味,一个眼神只要我们看得足够仔细。”
罗长青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光彻底放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虽然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抓捕和血腥的灭口,但一根无意中留下的头发丝,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又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指向未知方向的灯。
敌我双方在暗影中的博弈,因为这一根发丝,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