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村里的年味也一天浓过一天。
家家户户洒扫庭除、置办年货,空气里飘着忙碌而喜庆的气息。
张思雨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望着外面热闹的景象。
有人打着年糕,有人忙着祭灶。
她忍不住回过头,惊讶地朝陈天问道:“湖北也过南方小年呀?”
“多新鲜,”陈天笑了起来:“湖北怎么不算南方?可不能看名字里带个‘北’字,就把它划到北方去。”
“哎呀,我一直以为湖北就是北方呢”张思雨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陈天故意打趣:“我猜在你们广东人眼里,恐怕出了南岭就都算北方了吧?”
“你怎么知道!”张思雨更惊讶了。
陈天只是笑。
他在粤省两世加起来生活了几十年,太懂老广们那种“以北皆北方”的可爱固执了。
这次回乡,陈天并没有开他在深城的常用车,也没有特意买新车。
考虑到村里路况复杂、出行不便,他让随行的保镖沈冰从车行租了辆老款桑塔纳,一行三人就这样低调地回到了村里。
即便他觉得已经足够简单,却还是低估了这个年代一辆小汽车在乡下能引起的关注。
桑塔纳颠簸着驶过坑洼的土路。
道旁玩耍的孩子、院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几乎全都停下动作,目光追着这辆少见的小轿车一路移动。
谁家孩子这么有出息,居然开车回来过年?
“前面左拐下坡,那个带小院的土房子就是我家。”陈天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老屋,语气里掩不住有些激动。
沈冰沉稳地点头,打方向、降档,将桑塔纳稳稳停在一片较为宽敞的土坪上。
车刚停稳,陈天甚至没来得及跟张思雨打个招呼,就一把推开车门,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陈天深吸了口农村特有的空气,各种味道混杂并不太好闻,却让陈天满脸陶醉。
那是柴火灶里松枝燃烧的烟味、是邻家炒腊肉飘来的咸香、是泥土路被冬日微阳晒过后散发的土腥气、还夹杂着远处飘来的淡淡祭神香火味
这一切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他记忆深处最怀念的“年”的味道,是任何大城市里的香薰都无法比拟的故乡气息。
“就是这儿了?”张思雨也下了车,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低矮的土砖房,斑驳的墙壁,屋顶上盖着深色的瓦片,一个小小的院落还用矮竹篱分成了好几块,里面散养着几只正在啄食的土鸡。
这与她熟悉的繁华深城截然不同,充满了新鲜而又略显陌生的生活气息。
“嗯,到家了。”
陈天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热。
他终于又踏上了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回到了这个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们的到来早已惊动了院里的人。
一个系着旧围裙、头发花白的妇人闻声从灶屋里探出头来,手上还沾着面粉。
当她看到停在坪里的桑塔纳,以及车旁那个挺拔熟悉的身影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
“小天?!是我的乖孙儿小天回来了吗?”
妇人甚至来不及擦手,踉跄着就小跑了出来。
“奶奶!”陈天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哽咽。
何霞一把抓住孙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好让你大伯去镇上接你们啊!这车是”
她的目光这时才落到孙子身后那位亭亭玉立、穿着明显不同于村里姑娘的漂亮女孩身上,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疑惑。
“奶奶您好,我叫张思雨,是陈天的女朋友。”
张思雨落落大方地主动上前朝陈天奶奶问好,脸上带着羞涩却得体的笑容。
“哎你好你好!”奶奶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快,快进屋坐!这一路坐车累坏了吧?外面冷,屋里生了火,暖和!”
这时,左邻右舍也有一些听到动静的村民围了过来,多是些老人和孩子。
远远站着,好奇地张望着那辆气派的小轿车和这明显是“城里来的”陌生人们,低声议论着。
“老陈家的小子回来了?”
“嚯,都开上桑塔纳了!真出息了!”
“那女娃真俊啊,是他对象吧?”
“看样子是在外面挣大钱咯”
这些夹杂着乡音的议论声隐隐传来,陈天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他一边招呼沈冰从后备箱拿行李和年货,一边对奶奶说道:“车是朋友帮忙租的,回来方便。”
“这是思雨,我之前电话里跟您提过的,这位是我朋友沈冰,一路上多亏他开车。”
沈冰闻言,向陈奶奶微微点头致意,动作利落地开始搬运行李,那份沉稳干练的气质让她又多看了两眼。
“好好好,回来就好!快都别站着了,进屋!”陈奶奶喜不自禁,一手拉着孙子,一边热情地招呼张思雨和沈冰。<
陈天感受着奶奶手掌的粗糙和温暖,看着眼前熟悉又有些破旧的老屋,听着四周热闹的乡音,心中被一种巨大而安稳的幸福感填满。
他终于真的回家了。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道陈天无比熟悉的声音:
“小天,我怕你多年没回来,不记得路了,还特地去镇上车站等你,没想到你自己开车回来了。”
陈天闻声回头,看见大伯陈昌军正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望着他。
陈天也笑起来:“大伯,别说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我也忘不了回家的路。”
“记得就好。”陈昌军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思雨,语气温和:“这位是女朋友?”
张思雨连忙上前打招呼,心里却浮起一丝疑惑。
她记得陈天说过,这老屋自他父母离去后一直空置,甚至担心过土房会不会塌。
可现在看来,陈天的奶奶和大伯似乎一直住在这里。
而陈天对此并不知情。
陈天心里同样有些不解,但他对大伯始终怀着一份信任。
从小到大,大伯对他照顾有加,父母离世后更是多次接济他,哪怕因此惹得婶婶不快。
他相信,大伯让奶奶住在这里,一定有其原因。
果然,陈昌军招呼两人在柴火房坐下后,便主动道出了缘由:
“前年下了场大暴雨,偏房进了水,天一放晴、太阳一晒,整面墙都塌了,连堂屋都受了牵连。
要是再不管,不出半年,这房子恐怕就全倒了。
你奶奶坚持要修,说不管你还回不回来,都得给你留个能落脚的家。
我就带人彻底翻修了一遍。
修好之后,你奶奶又说,房子得有人住才有生气,不然照样垮得快。
她就从我那边搬了过来,说是要替你守着这个家。
她年纪大了,我时不时送点柴来,也好让她烧火做饭。
现在你回来了,你奶奶就继续去我那儿住。”
陈天听完大伯的讲述,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这就是家人。无论你走多远、离开多久,总有人记得你,为你留一盏灯、守一个家。
“大伯,我这次回来也住不了几天,过完年就得走。”
还是让奶奶继续在这儿住着吧,这儿就是她的家,也是我的根。”陈天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道。
他心里清楚,大伯家并不宽敞,更重要的是,婶婶和奶奶在生活习惯上总有些摩擦,长期住在一起难免生出矛盾。
倒不如保持现状,奶奶身体还硬朗,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分开住反而大家都自在。
奶奶这时握住了陈天的手,轻声说:“过年这几天,我去你大伯那儿住,你们三人就安心住这儿,等过完年再说。”
老屋原本有三间房,但其中一间早已改成了杂物间,如今能住人的只有两间卧室。
奶奶心细,不想让孙子为难。
陈天反握住奶奶的手:“您就别操心啦,我在市里已经订好酒店了。”
“这次回来主要是看看您,还有去看看爸妈。”
“这像什么话!”奶奶一听就急了,语气带上了几分责备:“哪有回家过年还住外面的?!”
可她看着孙子俊朗的脸,语气又软了下来,“住酒店得多花钱啊?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何必浪费这个钱。”
大伯也神情严肃地点头附和:“小天,看得出来你在外面挣了些钱,但这些钱得攒着将来娶媳妇用,不能大手大脚地花。”
从奶奶和大伯的话语中,陈天隐约感觉到,他们对自己在外的事业似乎一无所知。
不过这也不奇怪。
千禧年之初,还不是后来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虽然互联网已经悄然兴起,但在这个小村庄里,别说安装能上网的电脑了,就是有电视的人家都屈指可数。
况且,陈天真正发迹也就是这一年的事,远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互联网上的喧嚣,传不到这个偏安一隅、宁静如旧的小村庄。
他十五岁就离开了家乡出去打拼,这些年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变化极大。
若非极为亲近熟悉之人,根本不可能将眼前这个沉稳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瘦弱懵懂的少年联系起来。
因此,即便村里有人偶然看到了央视那期采访节目,也绝无可能将电视里那个身家亿万、侃侃而谈的企业家,和本村走出去的“陈天”画上等号。
要不要向奶奶和大伯透露自己公司的实情,陈天内心有些犹豫。
他并非担心露富后会带来什么麻烦,而是深知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很可能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说得太多,他们未必能听懂,甚至可能误以为他在编造故事、糊弄家人。
想到这里,陈天便顺着大伯的话接了下去:“大伯,钱的事您真不用操心,其实我在深城开了家公司,规模还挺大的。”
奶奶和大伯果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开公司?做什么的?”
“是做互联网的。”陈天试着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淘宝这些您们听说过吗?都是我公司参与做的产品,现在用的人很多,也赚了些钱。”
“我倒是听说过!”大伯猛地想起来了。
“前阵子你表姐整天往镇上的网吧跑,我抓了她好几回!她就说是在上面聊什么!”
说到这里,大伯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语气里透出担忧:
“你搞的这个不犯法吧?小天,咱们老陈家的人可以穷,但绝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啊!”
陈天表情微微一僵。
他立刻明白了大伯的担忧。
在大多数老一辈的眼里,网吧、游戏厅这些与“网络”沾边的地方,几乎等同于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谁家孩子沾上了,成绩必然一落千丈。
也正因如此,当大伯听说他做的正是这些“不正经”的网上东西时,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担心他是否走了歪路。
见陈天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张思雨适时地开口解围:
“大伯,陈天做的生意不仅完全合法,还上过央视的专访节目,受到了表扬呢。”
“真的?”奶奶和大伯几乎同时转向陈天,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或许弄不懂什么是互联网,但“央视”这两个字的分量,他们再清楚不过。
在他们朴素的世界观里,能登上央视的,必定是了不得的、为国家争光的人物。
如果陈天真的上了央视,那简直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足够摆上三天宴席来庆祝。
陈天向张思雨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顺势接话道:“当然是真的,我电脑里还存着当时节目的录像呢,一会儿就拿给你们看。”
为了让最亲的人安心和自豪,陈天不介意稍稍“炫耀”一下自己的成绩。
“还有录像?怎么看?”大伯顿时来了精神,语气急切地催促道。
他倒不是关心陈天赚了多少钱,而是瞬间被“家族荣誉感”所击中。
作为陈天父亲那一辈的长兄,“光宗耀祖”的观念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在这个小村庄里,谁家若能出一个大学生,不仅那家人脸上有光,整个家族都觉得有面子,走在村里腰杆都能挺直几分。
更何况是自家侄子这种能上央视专访的“大人物”?
这远比单纯赚了多少钱更让他激动和看重。
若此事属实,老陈家该是多么风光?
陈昌军光是想象一下,就激动的难以自持。
“看什么看,饭都没吃呢,吃完再说。”哪怕奶奶也很想看,但还是更心疼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