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举,缓缓放下了茶杯。
他没有立刻表態,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自己的弟子。
“鸿儿。”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是当朝太傅,是陛下的老师,也是皇后的祖父。”
“此事,你怎么看?”
寧鸿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他缓缓起身,对著黄举,深深一揖。
“老师容稟。”
他的声音,有些乾涩。
“陛下陛下行新政,或有操之过急之处。但其本意,是为强国富民,並非”
他话还未说完,黄举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鸿儿,为师问的,不是陛下的本意。”
黄举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刀子,直刺寧鸿的心底。
“为师问的是,君王之策,可违祖宗之法否?可逆圣人之言否?”
寧鸿的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儒学的根基,是礼法的根本!
他敢说一个“可”字,他这辈子,就別想再在士林中立足!
黄举看著他那副窘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转过头,不再看他,而是对著眾人,朗声开口。
“诸位,稍安勿躁。”
他没有直接批评皇帝,而是信手拈来,引经据典。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何为本?农者,天下之本也。士农工商,此乃天理,亦是祖宗定下的,万世不易之规矩。”
“如今,朝廷重商抑农,设工商司,行商贾之法,此乃捨本逐末,自乱根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汉时,有文景之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有后世强汉之威!”
“我朝太祖,亦是深諳此道,方能迅速安定天下,开创盛世!”
“与民爭利者,其国必危!其君必殆!”
“此乃,千古铁律!”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引得在座的老臣们,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仿佛找到了理论依据,找到了对抗新政的,最强大的武器!
太后看著这一幕,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
寧鸿站在那里,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他想反驳,却发现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圣贤经典,他根本无从反驳。
他想为陛下辩解,可是在这股由“祖宗之法”和“圣人之言”匯聚而成的巨大声浪面前,他的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他看著自己的老师,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无比神圣的脸,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丝怀疑。
老师,真的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养心殿。
何岁將手中的一枚黑子,轻轻敲在棋盘上。
“啪。”
一声脆响,寧白露那条苦心经营的大龙,被拦腰截断,瞬间气绝。
“陛下,您又贏了。”
寧白露看著满盘的败局,非但没有半分懊恼,反而托著香腮,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王顺安的身影,从殿角的阴影里滑出,將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慈寧宫宴会的情报,恭敬地呈上。
何岁没有看,只是淡淡地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王顺安便將宴会上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黄举那番“与民爭利者,其国必危”的“高论”时,何岁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得真好。”
他摇了摇头,那笑容里,满是嘲弄。
“一群抱著几本烂书,就以为自己掌握了天地至理的蠢货。”
“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朕要的,不是跟民爭利。”
“朕要的,是把那些从民身上刮下来的利,重新夺回来,再用到民的身上去!”
寧白露为他续上一杯温茶,柔声说道:“他们不是不明白,是不愿意明白。因为新政,动了他们的根基,也动了他们身后那些士绅豪族的,钱袋子。”
“所以,他们需要一尊神,来告诉所有人,皇帝错了。”
何岁抿了口茶,点了点头。
“说得对。”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来报。
“启稟陛下,太傅大人,在殿外求见。”
何岁与寧白露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瞭然。
“宣。”
寧鸿走进养心殿,那张平日里沉稳儒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虑与忧愁。
他一见到何岁,便立刻跪倒在地。
“老臣,有罪!”
“太傅何罪之有?”何岁亲自將他扶起,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老臣老臣有负陛下所託,未能未能在老师面前,为陛下分说一二。”
寧鸿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