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往常一样,我来到那间熟悉的心理咨询室门前,拉响风铃
“请进吧。”
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缓,柔和。我推开门,随手将门上挂着的木牌从“欢迎来访”翻到“咨询中,请勿打扰”那一面
里面的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
心理咨询师仍然坐在沙发的老位置上,脸上戴着那副全复盖式的银白头壳
即便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依旧能捕捉到她话语里恰当好处的关切,以及她那如同母亲轻哼摇篮曲般温柔的语调:
“你的病情怎么样,柏修斯?”
还能怎么样
但我会这么讲吗?
我并不会这么讲。
我等了片刻,让沉默在空气中发酵,然后用一贯的平淡语调作出回应:
“最近一切都挺好的。”
而心理咨询师对此并不意外,倒不如说,早已预料到了这番回答
但她并没有追问,只是从手边的书堆里抽出一本相对较薄的,轻轻推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扫了眼,忽然感到有点奇怪:
“今天,你不打算讲童话了?”
我这么说,当然是有缘由的
因为这次的故事书,封面颇具冲击力:背景是深邃到令人不安的墨蓝色。中央描绘着一只形态狰狞、难以名状的巨型海怪,此时正挥舞触手紧紧缠绕着一座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现代化都市。那些高楼大厦,在它面前如同孩童搭建的积木般脆弱,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上方的书名用烫金字体印着一串鬼画符般的日语文本,谁写的并不重要,我看不懂,也没打算细看
我关注的重点在于,眼前这本书,光是封面,就散发着一股与“心理疗愈”背道而驰的、令人不安的毁灭气息,内容似乎并不“子供向”,更不象那些治愈系小故事该有的模样
以往的流程可完全不是这样的
可如今,它却出现在这间心理诊疗室里,就好象把《法医学案件现场尸体损伤鉴定图谱》的血淋淋插图印在了儿童绘本纸上,让我有一种极不协调感
我试着阐清困惑
而咨询师小姐则对我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
“其实,你也听腻了,不是吗?”
“是,稍微有点。”我回答。
说实话,起初听她用那安抚人心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些奇妙的故事,确实能让我的心灵得到片刻凄息。但即便是再美味的佳肴,连续吃上两年多,也会变成一种折磨。
听多了那些低龄向的温馨小故事,我多少感到厌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
她话语停顿一下,身体前倾,那对看不见的眼睛似乎正凝视着我
“我们该进入下一个治疔阶段了,柏修斯。”
“这次,换你来讲故事。如何?”
换我来讲?
我感到一阵费解,说实话,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讲故事的天赋
自己的过往生活就象一杯忘记放糖的白开水,乏味不堪。从来没有分享的对象,更懒得与人分享,自己一直处于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状态
非要说,如今我的语言表述能力,大概还停留在小学生写流水帐日记的水平
更糟糕的是,每次试图回忆过去的人生片段时,我总觉得大脑空空,象个患了严重失忆症的病人,对精彩的个人事迹之类的,更是毫无印象。
我这种,连自己的人生都复述不明白的人,又怎么能去讲好一场别人的故事呢?
但我并没有说出,‘天呐!对不起,这实在太困难了,你找别人吧’,’这种事,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请大发慈悲的放过我吧‘之类的话。
而是简短地’哦’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新的“治疔方案”。
反正,拒绝也是麻烦。尽管心里百般不乐意,但我这种人,向来也懒得反抗。
“很好。”心理咨询师将那本书又往前推了推,语气微妙:“在讲故事前,我先明确一点:
你,应该知道怎么看书吧?”
“当然,”
我反问道:“谁会不知道呢?”
她的问题未免有些多馀,我又不是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原始人,这种事还需要教?
于是在咨询师小姐那仿佛带着欣慰笑意的注视下,
我伸手,将书本打开,熟练地撕开了第一页。
——然后,将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别误会,这并不是我疯了。
又或者,你们中某些人可能会猜测:
我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一名隐居在图书馆,整日以书纸为食粮的大妖怪,
抑或是,某个以推理为爱好,并具备一定超自然力量的文学少女呢?
其实不然
在我们那个年代。
随着咀嚼,纸页开始在我的唇齿间缓缓融化。一股混杂着陈年灰尘与微咸海潮的复杂味道在口腔弥漫开来,
紧接着,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咨询室原本柔和的色彩开始变得异常鲜艳。红的更红,蓝的更蓝,随后从各自的物体上溢出。桌子、椅子、书架等物体的边缘在我眼中分解、重组,最终变成了一副色彩怪异、线条扭曲的抽象画作,看得久了,会产生一种令人眩晕的恶心感
眩晕之下,我缓缓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耳鸣,
这感觉好似一阵夏风刮过生锈的铁丝网,天台上三三两两的中学生开始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交流着小秘密
最终,我将嘴里那股混杂着尘埃和咸腥的奇异的半流体物质吞咽下去
许久,再睁眼时,世界已然是另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