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员工,而是径直走到了那群村民面前,在三四米外站定。
这个距离很讲究,不远,显得坦诚;不近,保留了尊重和安全感。
人群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眼神象鹰一样盯着林凡。
“来管事的了?怎么,想吓唬我们?”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常年跟土地和生活打交道的倔劲。
林凡的目光很平静,他没有看那个汉子,而是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村民,特别是那个坐在小马扎上的老太太,和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半大孩子。
“我不是来吓唬谁的。”林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传得很清楚,“我叫林凡,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这么晚了,还让大家在这里吹冷风,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对不住了。”
他微微欠了欠身。
这一手,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包括他自己那几个年轻的下属。
他们预想过林凡会雷厉风行地谈判,或者义正词严地讲法,但没人想到他一上来是道歉。
带头的汉子显然也没料到,哼了一声:“少来这套虚的!道歉要是有用,还要警察干嘛?我问你,凭什么占我们的地?”
“这地,你们住了多少年了?”林凡答非所问。
汉子一怔,下意识回答:“我爷爷那辈就在这儿了!你说多少年?”
“那这块地,对你们来说,就不是一块地那么简单。”林凡接着说,“是念想,是根。这我懂。”
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村民忍不住插嘴:“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大老板,哪里懂我们这些底层的心思!”
人群里响起一阵附和。
林凡笑了笑,那笑意不带嘲讽,反而有些自嘲的意味。
“大老板?我要是大老板就好了。”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很认真地说:“我今年四十五,进这家公司没多久,拿工资的。没来这儿之前,我也丢过工作,也愁过下个月房贷怎么办。你要说多懂,我不敢吹牛,但要说为了养家糊口发愁是什么滋味,我比你尝过的年头只多不少。”
这番话太出人意料了。
没有一句官腔,就象邻居家的大哥在唠嗑。
那个叫嚷的年轻人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带头的汉子眼神里的敌意也消减了些许,但依旧警剔:“你说这些有啥用?我们只认一个理,这地是我们的,你们不能动!”
“理,肯定是要讲的。”林凡点头,“我来之前,看了那份二十年前的《临时用地协议》。”
这七个字一出口,人群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带头汉子的脸色也变了。
“一年一亩地五千块的占地费,占了你们十二户人家,一共三亩地。这笔钱,秦家给了二十年,对吧?”林凡说得不疾不徐。
“是又怎么样?那是租金!”汉子梗着脖子。
“可你们心里都清楚,这根本不是租金,是一笔糊涂帐。”林凡的话象一把锥子,直接扎进了问题的内核,“临时用地,临了二十年,这本身就不合规矩。当年的青苗费、安置费,一概没有。就用一年几千块钱,把你们的地圈起来,让你们想种不能种,想盖不能盖。这事儿,搁谁身上都窝火。”
他这番话,没有站在公司的立场上指责村民无理取闹,反而把村民心里憋了二十年的委屈和不公,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台面上。
这下,连那个带头的汉子都沉默了。
他没想到,这个新来的“管事的”,对他们这笔陈年烂帐,摸得这么清楚。
“所以你们心里不踏实。”林凡继续说,“怕我们跟以前的秦家一样,接着跟你们打马虎眼。怕今天我们打了桩,明天推土机就开进来了,到时候你们哭都没地方哭。所以,才把我们的工人围起来,把工具扣下。甚至……”他看了一眼那个被扶着的老太太,“让老人家也跟着受累。因为你们觉得,不把事情闹大,就没人会正眼看你们,没人会跟你们讲道理。我说得对不对?”
现场一片死寂。
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带着呜呜的声响。
村民们的脸上,敌意和戒备正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被人说中心事的难堪,还有一丝……终于被理解了的酸楚。
那个被点名的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看了林凡半天,嘴唇动了动,把头偏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孙浩然气喘吁吁地开着一辆借来的小货车回来了。
车斗里装满了成箱的矿泉水和一摞摞的面包饼干。
“林……林总,买回来了!”孙浩然跳落车,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凡朝他招了招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先搬几箱水和吃的,给大爷大妈们送过去,天冷,垫垫肚子。剩下的,再给我们自己人分。”
孙浩然愣住了,但还是立刻照办。
他和另外几个苏氏的员工,抱着矿泉水和面包,走向那群刚才还围困他们的村民。
村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人伸手。
带头的汉子看着递到面前的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动。
林凡走了过去,自己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水,拧开,递到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手里。
“大娘,喝口水,润润嗓子。坐这半天,也该渴了。”
他的动作很自然,就象给自己家的长辈递水一样。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瓶水,尤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这个动作象是一个信号。
带头的汉子终于也闷声不响地接过了孙浩然递来的水和面包,然后是其他人。
他们没有说谢谢,但那种紧绷对峙的气氛,确确实实地瓦解了。
几个苏氏的年轻人也拿到了吃的,他们看着不远处那些村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喝着水,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一时间五味杂陈。
孙浩然凑到林凡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佩服:“林总,您这招……高啊!”
林凡咬了一口面包,面包又干又硬,但他吃得不紧不慢。
“这不是招数。这是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