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看似客气，实则是个陷阱。
同意，就得解决秦家和超预算的问题；反对，就是否定了刚才技术专家的判断，显得外行。
林凡的手指在厚厚的资料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看苏铭哲，目光依旧停留在文档上。
“先看下一家吧。”
简简单单六个字，把苏铭哲抛过来的皮球又轻轻地踢了回去。
苏铭哲的眼角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容。
“好。”他放下咖啡杯，转向助理，“下一家准备好了吗？”
助理点头，快步走到门口，片刻后，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下一位，绿能电储的方总。”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一个人。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得边角发亮的黑色公文包，背有些驼，象是常年被什么东西压着。
那身西装大概是几年前的款式，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不太合身。
他走到会议桌前，向众人局促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深深的黑眼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会议室里的人都见惯了各种意气风发、口若悬河的创业者和高管，通常这种演示会，都是老板带着cto、cfo，组成一个精干的团队前来。
象这样单枪匹马，还带着一身落魄气息的，是头一回见。
苏铭哲的两个心腹，王金龙和钱斌对视了一眼，眉毛都下意识地拧了一下。
苏铭哲则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来人，象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戏剧。
男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审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公文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一沓资料和一台旧笔记本计算机。
他的手指有些抖，插了两次才把u盘插进接口。
“各位领导，专家，下午好。我是绿能电储的负责人，方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象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我就不浪费大家时间了，直接说我们的方案。”
报价：八千二百万。
这个数字一出来，王金龙的眉头舒展了些，旁边的技术专家陈工也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价格，比第一家低了一千多万，极具诱惑力。
方建没有停顿，按下了翻页键。
“这个价格，包含了清偿我们目前所有的供应商欠款和银行贷款。这是详细的债务明细。”他展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我们已经和所有债权方签署了分期清偿协议，只要第一笔资金到位，就能立刻激活。绝不会因为债务问题，拖累苏氏的资金链和信誉。”
他一边说，一边从资料里抽出一份文档，双手递给离他最近的刘岳川。
刘岳川接过，快速翻了翻，然后递给了王金龙。
“我们的承诺是，六个月内，完成全部储能系统的调试，并完美对接秦家提供的精密构件。相关的技术方案，我们已经做过仿真，这是数据报告……”
ppt一页页翻过，没有华丽的动画，没有精美的图片，全是数据、表格和技术路径图。
方建的讲解也毫无技巧可言，就是照着屏幕念，但每个数据，每个节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这些东西早已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林凡安静地听着，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枯燥的数据，又看了看那个驼着背，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男人。
终于，ppt放到了最后一页。
方建长出了一口气，象是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会议桌前的众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和最后的希望。
苏铭哲向王金龙递了一个眼神。
王金龙会意，他放下手里的文档，看向方建，语气职业而冰冷。
“方总，你的方案很有诚意，价格也很有竞争力。但我有个问题。”
方建的身子立刻绷紧了：“您请说。”
“根据我们调查的资料，贵公司在过去两年，累计亏损超过三千万。一个亏损三千万的公司，员工的薪资待遇想必不会太好。我们凭什么相信，在苏氏注资后，你的内核技术团队不会因为薪资问题而流失？如果团队不稳定，你承诺的六个月工期，怎么保障？”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我听说，你们公司的几位内核工程师，最近已经开始在外面接触新的工作机会了。方总，我们苏氏要买的，是一个能立刻投入战斗的团队，而不是一个需要我们费心去安抚和重建的空壳子。一个空壳，哪怕再便宜，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文不值。”
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
方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想保证，可他拿什么保证？
他自己都不知道明天醒来，办公室里还会剩下几个人。
他就象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所有的窘迫和无力都无所遁形。
他额头的汗珠汇成一股，顺着太阳穴滑落，但他甚至都顾不上去擦。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苏铭哲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瞥了一眼对面的林凡。
然而，林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看那份充满风险的方案，也没有看苏铭哲。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男人身上。
林凡看到了他那双因为长期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到了他紧紧攥着公文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双手，看到了他那件空荡荡的西装下，一副被生活榨干了的瘦削肩膀。
其他人看到的，是一个失败的商人，一个不合格的管理者，一个充满风险的收购对象。
林凡看到的，却是一个被债务和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中年人。
他想起了李伟。
想起了李伟在江景房里，指着窗外夜景时，脸上那种混杂着羡慕、不甘和落寞的复杂神情。
想起了李伟说的那些话，关于中年危机，关于被时代抛弃的憋屈，关于“一眼望到头”的绝望。
眼前的方建，不就是另一个李伟吗？
不就是无数个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男人中的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