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依旧是那个黄昏。
闻人语第三次，站在了那扇斑驳的绿色铁门前。
她抬起手。
这一次，她没有敲门。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方辰站在门内。
他换了一件相对干净的灰色旧t恤，胡子刮过了，虽然依旧瘦削憔悴，但至少有了几分人的样子。
地下室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也淡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廉价肥皂的味道。
他的视线，越过闻人语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
他没有让开，也没有关门。
两人就这样在门口对峙着。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闻人语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侧身，从他与门框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走了进去。
方辰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阻止。
地下室里依旧堆满了各种电子元件和维修工具，乱得像个垃圾场。
但在那张唯一的，摆着示波器和电烙铁的桌子上，闻人语看到了那个不锈钢保温饭盒。
饭盒被洗得很干净，就放在桌角。
闻人语拉过唯一一张完好的凳子，坐了下来。
她抬起头，迎着方辰那充满了审视与戒备的视线，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方先生，你认为寻呼机的下一步，是什么？”
方辰愣住了。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女人的思维会跳跃到这里。
他皱着眉，出于一个技术人员的本能，还是下意识地回答。
“还能是什么？”
“汉化芯片的算法优化，提高解码速度，压缩字库，降低功耗。”
“或者，在信号接收的稳定性上做文章。”
这些，都是当前行业内最前沿，也最主流的技术攻关方向。
任何一个方向的突破，都足以让一家公司在市场上站稳脚跟。
他说完，带着一种技术权威的审视，看着闻人-语。
他想看到她脸上露出困惑或者崇拜的表情。
但他失望了。
闻人语只是摇了摇头。
“不。”
“这些，都只是在修补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
方辰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他作为技术天才的骄傲。
“你什么意思？”
闻人语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从数字机到汉字机，人们需要的，是更方便的信息传递。”
“但汉字机，不是终点。”
“当人们习惯了随时随地接收文字后，他们很快就会奢求，能随时随地，与另一个人进行双向的，实时的语音沟通。”
“所以，寻呼机的下一步，不是更好的寻呼机。”
“而是会彻底取代它的东西。”
“移动电话。”
最后四个字，像四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方辰的耳朵里。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移动电话这个概念并非没有，但在此刻的华夏，那还是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如“大哥大”一般笨重昂贵的奢侈品。
没有人，会把它和廉价的，属于平民的寻呼机联系在一起。
更没有人，会说它将“彻底取代”寻呼机。
这在任何一个从业者听来，都无异于天方夜谭。
“荒谬！”
方辰脱口而出。
“成本呢？技术呢？基站铺设呢？这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
闻人语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固执的学生。
“所以，我们不做硬件。”
“我们做软件。”
“方先生，你用过电脑吗？”
话题再一次跳跃。
方辰下意识地点头。
“那你觉得，dos系统，会是个人电脑的未来吗？”
“当然不！”
这一次，方辰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种反人类的命令行操作，迟早会被图形界面取代！”
“就像施乐和苹果正在做的东西一样，那才是未来！”
他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这是他专业领域内的东西，是他曾经无数个日夜思考过的方向。
“很好。”
闻人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乎赞许的表情。
“那么，当个人电脑因为图形操作系统而普及，当电话线不再只用来打电话，而是可以传输数据的时候。”
“当成千上万，甚至上亿的普通人，都能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连接在一起的电脑时。”
“会发生什么？”
她不给方辰任何思考的时间，直接给出了答案。
“人们会需要一种新的沟通方式。”
“一种比电话更便宜，比信件更快捷，可以跨越空间，进行文字、甚至语音实时交流的软件。”
“一种，基于互联网的，即时通讯软件。”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方辰那片早已死寂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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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呼机。
移动电话。
个人电脑。
操作系统。
互联网。
即时通讯。
这个女人，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语调，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横跨数个领域的技术名词，串联在了一起。
在他眼前，构建出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宏伟到令人战栗的未来画卷。
那不是一个产品。
那不是一项技术。
那是一个……由操作系统、核心软件和通讯网络构成的，庞大的，前所未有的科技帝国！
而他引以为傲的汉化芯片技术，在这座帝国的宏伟蓝图面前，渺小得，就像一块不起眼的砖。
方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身后的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他死死地盯着闻人语。
镜片后的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此刻瞪得巨大，像是在看一个从未来走来的，面目不清的鬼魂。
他引以为傲的技术前瞻性。
他那些曾经被前合伙人嘲笑为“痴人说梦”的，超越时代的设计构想。
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如此的幼稚，如此的可笑。
她没有谈钱。
没有谈合作。
甚至没有再提那句“做一番事业”。
她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用最平淡的语气，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未来的，真实得让他浑身颤抖的大门。
那扇门后的世界，正是他曾经倾尽所有，却被人无情夺走，最终摔得粉身碎骨的梦想。
不。
比他的梦想，还要庞大一百倍，一千倍！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看得这么远？
方辰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他那双因为长期维修电子产品而沾满污渍的手，死死地抓着桌子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内心那座由背叛和屈辱筑成的，冰冷的坟墓。
被这个女人用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彻底炸开了。
坟墓之下，那颗早已熄灭的，名为“梦想”的火种，在接触到氧气的瞬间，重新燃起了近乎疯狂的，熊熊烈焰。
他看着闻人语，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问她是谁。
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描绘的那个未来，像一块磁力无穷的巨石，吸引着他身上每一个与技术相关的细胞。
让他无法抗拒。
让他心甘情愿，粉身碎骨。
许久。
方辰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眼中的骇然与震惊，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癫狂的狂热。
他看着闻人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要我跟你干，可以。”
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激动。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