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比前堂更显破败,但也多了一丝野趣。
杂草丛生,几块破旧的渔网挂在角落,一个缺了口的咸菜缸歪倒在墙根,里面积了半缸雨水,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那两间棚屋,如同老者所言,孤零零地分立在小院两端,中间隔着堆放的杂物和一片及膝的荒草,距离绝不止三丈。
玉笋和玄真子站在院中,看着那两间棚屋,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三丈…”玉笋挠了挠光溜溜的后脑勺,眼神在那两间屋子和玄真子之间来回逡巡,“老先生说的‘小惊喜’,会不会是…比如,你那边打喷嚏,我这边就下雨?”
她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荒诞逻辑来化解这尴尬的约束。
玄真子面无表情,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与玉笋“同息”至此,已是情非得已下的造化弄人,如今竟连基本的起居距离都要受制?
他试图以道心推演,这“三丈之限”是永久存在,还是随着对“同息周天”的掌控加深而改变?
推演的结果却是一片混沌,仿佛这由“五味轮转”和生死危机共同铸就的共生状态,本身就已超出了寻常道法的范畴。
“一试便知。”
他最终沉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然。
他指向较靠近院门的那间棚屋,“你在此处等候。”
说罢,他转身,朝着较远的那间棚屋走去。
一步,两步…他刻意控制着步伐,心中默数着距离。
玉笋站在原地,看着玄真子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心里也有些打鼓。
起初还没什么感觉,直到玄真子走出约莫两丈多远时,她忽然觉得丹田里那团温热的“小火炉”(她对自己内炁的称呼)轻轻跳了一下,像是有颗小石子投了进去。
玄真子的感受则更为清晰。
当他踏出接近三丈界限的那一刻,丹田内原本缓缓旋转的“冰火面团”猛地一滞!
核心处被“糖霜琥珀”封印的源种,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散发出一丝躁动的涟漪。
同时,一股微弱的、属于玉笋的,带着点蒜味和暖意的炁息,仿佛被强行从他周身剥离,产生了一种类似…溺水之人突然被夺走呼吸管般的空洞与不适。
他强行又往前迈了半步!
“呃!”
“嘶!”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压抑的低呼。
玉笋只觉得肚子里的“小火炉”像是被冷水浇了一下,猛地一缩,一股寒意顺着四肢百骸窜开,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牙齿都磕碰了一下。
而玄真子则感觉那“糖霜琥珀”的封印壁垒剧烈一震,一股冰冷的甜意混合着源种的躁动,如同细小的冰针般刺向他的经脉!
更离谱的是,他喉咙一痒,一个饱嗝不受控制地顶了上来,虽然被他强行咽回大半,但一丝蒜味还是从鼻腔里溢了出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脸色难看地回头。
玉笋也揉着肚子,苦着脸看他:“不行不行!
再远点,我怕我忍不住在这里打一套嗝!
还是连环的!”
实践出真知。
“三丈之限”,绝非虚言!
超过这个距离,不仅内息会紊乱,连身体都会产生不受控制的荒诞反应。
玄真子沉默地走了回来,在距离玉笋约一丈远的地方站定。
体内翻腾的气机这才缓缓平复。
他看着那两间注定只能选其一的棚屋,良久,深吸了一口三江口咸湿的空气(这动作让他洁癖的灵魂都在颤抖),指向较近的那间:“一同收拾。”
玉笋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雀跃,嘴上却道:“哎呀,真是麻烦,挤一挤就挤一挤吧,反正咱们‘同息’都同了,还在乎同个屋嘛!
这叫…嗯…集约修行!”
玄真子懒得理会她的歪理,率先走向那间棚屋。
棚屋内部比想象中更简陋。
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木板床,一张歪腿桌子,一个掉了一半门的破柜子。
地上积着薄灰,角落里挂着蛛网。
但令人惊讶的是,空气虽然陈旧,却并无霉腐恶臭,反而有股淡淡的、阳光晒过干草的味道,似乎被精心处理过。
“看来那老先生,嘴硬心软。”
玉笋点评道,已经开始动手收拾。
她扯下蛛网,用找到的破布擦拭桌椅,动作麻利,毫无芥蒂。
玄真子则站在门口,看着玉笋忙碌的背影,以及那张唯一的床铺,道心再次面临考验。
同处一室已是底线,若再同榻而眠… “你睡床。”
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我打坐即可。”
玉笋回头,看了看那张窄小的木板床,又看了看玄真子那一身纤尘不染(相对而言)的道袍和写满“拒绝”的背影,眼珠转了转:“打坐多累啊,这床虽然小,挤挤也能睡两个人嘛!
咱们背对背,中间还能再睡个…呃,放个包袱隔开!”
玄真子:“…不必。”
最终,妥协的结果是:玉笋睡床,玄真子在靠窗的墙角清理出一块地方,盘膝坐下,五心向天,开始他雷打不动的晚课。
只是今夜,他的道心能否如常澄澈,就未可知了。
夜色渐深,江风透过木板缝隙吹入,带着凉意和远处市集尚未完全沉寂的隐约喧嚣。
玉笋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下的干草窸窣作响。
她翻了个身,面朝玄真子的方向。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辉,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沉默的玉雕。
她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喂,古板道士,”她小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你肚子…还难受吗?”
玄真子眼睫微动,没有睁眼:“尚可压制。”
“哦…”玉笋顿了顿,“其实,挤一间屋也挺好的。
这地方人生地不熟,有个…嗯…熟悉的打嗝声在旁边,还挺安心的。”
玄真子:“…” 他决定不接这个话题。
玉笋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那‘净水琉璃莲’,咱们能拿到吗?
还有那寒水玄蛇,听着就不好惹…不过,要是把它烤了,不知道是不是蒜香味儿的?”
玄真子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无奈地看向她:“玉笋道友,谨言慎行。
灵物守护,岂可…妄加品评?”
玉笋嘻嘻一笑:“想想又不犯戒。
再说了,咱们的‘苦寒蒜煞’要是真能当硬通货,是不是得提前准备点?
总不能临时抱佛脚,现场打嗝凝煞吧?
那多不雅观。”
这话倒是提醒了玄真子。
他沉吟片刻:“‘苦寒蒜煞’乃你我‘同息’与‘五味轮转’所生,心念动时,炁息自转,或可尝试引导外放,凝而不散。”
“怎么引导?”
玄真子重新闭上眼:“静心,感应你我周天流转之‘同息’节点,想象将那一缕‘蒜煞’之息,如抽丝剥茧般,缓缓逼至指尖。”
玉笋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体内那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联系。
起初一片混沌,只有自己肚子里那团暖烘烘的“小火炉”。
但当她静下心来,刻意去追寻时,果然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冰凉甜意和蒜味辛辣的“异种”炁息,在她丹田附近盘旋,与她的“小火炉”相互温养,又泾渭分明。
她尝试着,用意念去触碰、引导那丝“异种”炁息。
一刻钟后。
玄真子指尖,一缕比发丝还细、近乎透明的淡白色气息缓缓渗出,在指尖缭绕,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寒意与蒜香。
同时,玉笋那边—— “嗝~!”
一个清脆的、带着满足尾音的小嗝,在寂静的棚屋里响起。
那缕刚在玄真子指尖成型的“蒜煞”之气,应声而散。
玄真子:“…” 玉笋尴尬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我…我没忍住!
它自己跑出来的!
我就是想着…想着把它赶到手指头,结果它好像走岔了路,从喉咙溜了!”
玄真子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体内被那失败的引导和玉笋的嗝声引得气息又是一阵微澜。
他彻底放弃了今晚凝煞的尝试。
“睡吧。”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玉笋吐了吐舌头,乖乖躺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说:“玄真子,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嗯?”
“就是…虽然麻烦了点,但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睡意,“以前在庵里,晚上饿了,只能数佛豆…现在…至少有个…一起打嗝的…” 话音未落,均匀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
玄真子静坐墙角,听着身旁传来的绵长呼吸,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两人混合的、一丝淡淡的蒜味与药草甜香,久久无言。
窗外,江风呜咽,带来远方的潮声。
他内视丹田,那“冰火面团”在玉笋沉睡后,似乎旋转得更加平稳了一些。
那“三丈之限”带来的,似乎并非只有麻烦。
这一夜,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