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那场“论道”的余温,
仿佛还黏在苏惟瑾的官袍上,
带着一股子檀香混合着丹砂的奇异味道。
他回到翰林院那间狭小的值房,
关上门,窗外梧桐叶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更衬得屋内一片寂静。
他没点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
也吞噬了他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恭谨表情。
超频大脑,启动。
化身最精密的仪器开始自检,
方才在西苑的每一帧画面、
嘉靖帝的每一个眼神、
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
都被调取出来,高速分析、复盘。
“小先生……”
苏惟瑾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个称呼,亲昵得令人心惊,也危险得令人胆寒。
它意味着自己这只偶然飞入皇家视野的“奇鸟”,
终于被那只隐藏在丹房迷雾后的“真龙”当成了有趣的、
甚至可能有点用处的玩伴。
亲近感是有了,但这亲近,
是架在火山口上的,
底下是皇权、党争、
修道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皇帝对那点粗浅的“化学神迹”(蒸馏花露)反应如此热烈,远超预期。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少年天子,
对超越凡俗、通往长生或力量的“奇技淫巧”,
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求。
邵元节那老道靠画符念咒和进献铅汞丸子能得宠,
自己这手“格物致知”包装下的现代知识,岂不是降维打击?
但这棵好不容易才催生出的“信任之树”,
不能只开花不结果。
它必须结出皇帝无法拒绝、
甚至依赖的“果实”。
这果实,光靠偶尔露一手的“科学小魔术”还不够,
得是持续的、能嵌入皇帝日常修行和权力格局中的东西。
明线,在翰林院必须稳扎稳打。
经筵日讲要出彩,
公文誊录要一丝不苟,
偶尔提出的政见(如之前的大同兵变三策)要既显才干又不越矩。
积累清望,打磨资历,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暗线,则要加速了。
那个在顺德府忘恩负义的假道士,还有几分机灵劲。
可以包装成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鹤岑”,
是时候加大投资力度了。
光教他些似是而非的养生口诀和简单的化学把戏(如酸碱变色)还不够,
得给他编个更宏大的“剧本”。
苏惟瑾脑中飞快掠过《凡人修仙传》的框架,
结合葛洪的《抱朴子》、魏伯阳的《参同契》,
开始构思一个适合大明嘉靖年间的“低魔修仙体系”
——从“引气入体”到“筑基结丹”,
功法要玄奥,术语要古雅,效果要…
嗯,主要靠心理暗示和一点草药学、心理学技巧。
要让鹤岑相信,更要让嘉靖帝相信,
这是一条可行的“登仙之路”。
鹤岑,将成为他打入皇帝修道核心圈、
甚至取代邵元节的棋子,
一个长期潜伏的“终极后手”。
想到邵元节今日那强装镇定却难掩阴鸷的眼神,
苏惟瑾就知道,这道坎没那么容易过。
还有张璁那帮靠“大礼议”起家的新贵,
自己这突然冒起的“帝心知己”,
怕是早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妒火已燃,暗箭需防。
而所有这些谋划,最大的障碍,
不是邵元节,也不是张璁,
而是那无孔不入的厂卫!
东厂的番子,锦衣卫的缇骑,
尤其是现在那位年轻精明、
深受帝信的指挥使陆炳手下的锦衣卫,
堪称大明中期最强的特务机构。
自己任何一点不寻常的举动,
与外界(尤其是顺德府)的秘密联络,都可能被放大镜盯着。
信息的传递,必须绝对安全,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超频大脑开始搜索信息加密技术。
复杂的密码学这个时代无法实现,
但一些简单的替代法、移位法,
结合只有双方才懂的暗语、书籍代码
(比如用《洪武正韵》某页某行某字对应真实信息),
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超越维度的保密手段了。
需要精心设计一套联络密码,
用于和鹤岑、以及周大山等少数核心助力进行单向或双向沟通。
“呼……”
苏惟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要将满脑子的算计都倾泻出来。
暮色已深,值房内漆黑一片,
只有他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如同蛰伏的猎豹。
种子已经播下,明线暗线交织成网,
现在就静待它们,
在时代的土壤里,悄然发芽了。
翌日,翰林院的气氛明显有些微妙。
苏惟瑾刚在值房坐定,
同科的庶吉士李振业就端着茶杯晃了过来,
脸上堆着假笑:
“苏兄,昨日又蒙陛下召见?
听说还在西苑待了许久?
真是简在帝心,羡煞我等啊。”
这话听着是恭维,
实则夹枪带棒,
暗指他不在本职岗位,专营君前。
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僚也投来探究的目光。
苏惟瑾头也没抬,继续慢条斯理地磨墨,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李兄说笑了。
陛下垂询几句古籍校勘的细节,
愚弟才疏学浅,战战兢兢,
生怕答错,岂敢当‘简在帝心’四字?
倒是李兄前日那篇《漕运利弊疏》,
剖析深入,听说王阁老都称赞有加,
才是真才实学。”
他轻巧地把话题引开,
顺便捧了对方一句,既化解了攻势,
又显得谦逊得体。
李振业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讪讪地笑了笑,没趣地走开了。
苏惟瑾心中冷笑,
这点道行也来试探?
超频大脑早就分析过翰林院这些人的性格和背景,
李振业不过是张璁门下一条喜欢吠叫的狗而已。
打发走苍蝇,苏惟瑾铺开一张空白的稿纸,
看似在草拟一篇无关紧要的史论注解,
笔尖却悄然划动着一些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符号和数字。
他正在设计那套联络密码。
核心是一本常见的《千家诗》,
以及只有他和周大山才知道的、
儿时在沭阳河边某个秘密基地的方位坐标。
诗句序号、字数、偏旁部首,
结合坐标偏移量,就能组合成一套看似杂乱无章,
实则内含玄机的密码本。
即便密信被截获,
在不懂规则的人看来,
也不过是孩童的涂鸦或者疯子的呓语。
他写得极其缓慢,
偶尔还停下来,蘸点墨,
像是在斟酌词句,
实则是在反复演算加密规则的可靠性和易用性。
必须确保周大山那边能轻易理解并执行。
这需要绝对的默契和信任。
正当他沉浸其中时,
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
还伴随着几声刻意提高的谈笑。
只见礼部侍郎张璁,
在一群低阶翰林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张璁今日穿着簇新的绯袍,
面色红润,意气风发,
显然刚在别处得了彩头。
他目光在值房内一扫,
看似随意,却精准地落在了苏惟瑾身上。
“苏修撰真是勤勉啊,
这般早就来用功。”
张璁走到苏惟瑾案前,
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整个值房的人都听见。
他瞥了一眼苏惟瑾面前那张“涂鸦”般的稿纸,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是在构思什么惊世大作?
还是……在为陛下参详玄机啊?”
最后一句,拖长了音调,意味十足。
值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张璁这是直接发难了,
把苏惟瑾往“谄媚君上、不务正业”的火架上烤。
苏惟瑾心中警铃微作,
但面色不变,从容起身,拱手行礼:
“张部堂。”
他拿起那张稿纸,坦然展示。
“让部堂见笑了。
下官正在尝试一种新的记忆之法,
辅助背诵经籍。
胡乱画些符号,帮助联想记忆,让学士见笑了。”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
“至于参详玄机,下官愚钝,
于道典一窍不通,
昨日面圣,也只是陛下垂询几句寻常学问罢了,岂敢妄谈玄机?”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姿态放得极低,
直接把张璁扣过来的“高帽”轻轻巧巧摘了下来,
还顺带表明自己只是回答“寻常学问”,撇清了干系。
张璁没想到他应对得如此滴水不漏,
准备好的后续讥讽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盯着苏惟瑾看了两秒,
皮笑肉不笑地说:
“哦?记忆之法?
苏修撰果然奇思妙想。
不过,你等翰林清贵,
终究还是要以经史文章立身,
些末小道,偶尔为之尚可,切莫本末倒置才好。”
这话看似劝诫,实则教训意味浓厚。
“部堂教诲的是,下官谨记。”
苏惟瑾再次躬身,态度恭顺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张璁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
浑身不得劲,冷哼一声,
拂袖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周围那些等着看热闹的翰林,
见主角如此“怂”,也觉无趣,纷纷散去。
苏惟瑾缓缓坐下,
目光掠过张璁的背影,
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冷芒。
装逼?踩着我立威?
可惜,你找错了对象。
现在的隐忍,不过是懒得在你这条小水沟里翻船。
等我的种子发芽长大,
长成参天大树时,
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这脸,先记下了,日后自有连本带利打回来的时候。
他重新拿起笔,在那张“记忆法”稿纸上,
继续勾勒着外人看不懂的密码符号。
心中的棋盘,却更加清晰。
明枪暗箭,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