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瑾那份惊才绝艳的旱灾应对条陈,
恰如在死水般的嘉靖朝堂投下了一块巨石。
嘉靖帝朱厚熜龙心大悦,
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看向角落那个青袍修撰的眼神,
灼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才是朕需要的人才!
干练、务实、有奇谋!
激动之下,嘉靖帝几乎要当场拍板:
“苏爱卿此策甚合朕心!
朕看,此次赈灾抚民事宜,
便由苏爱卿挂个‘协理’名头,
前往山东、北直隶统筹办理,
朕赐你王命旗牌,遇事可专断之!”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首辅毛纪、次辅费宏眼皮狂跳,
户部尚书孙交更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让一个入翰林院不到一年的新科状元、
区区从六品修撰,去主持涉及数省、
关乎百万生灵的赈灾大事?
还要给王命旗牌?
陛下这是……
被这黄口小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陛下!万万不可!”
一个声音急切入金,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礼部右侍郎,
张璁一派的干将,姓钱名受辉。
此人年约四旬,面皮白净,
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
此刻正一脸“忠君体国”的忧色。
“陛下,苏修撰才华横溢,献策有功,理当褒奖。
然则,赈灾之事,千头万绪,非比寻常文章。”
钱受辉语速极快,显然早有腹稿。
“苏修撰毕竟年少,甫入仕途,
于地方民情、钱谷刑名、
胥吏机巧,皆乏经验。
若骤然授以方面之权,
统摄数省,恐……
恐非爱之,实乃害之也!
倘若举措失当,非但无益于灾民,
反损朝廷威信,
亦折损苏修撰自身清誉啊陛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句句仿佛都在为苏惟瑾和朝廷考虑,
实则字字诛心,核心就一条:
你苏惟瑾太年轻,没经验,不够格!
“钱侍郎所言,老成谋国!”
立刻有几位科道言官出声附和。
“苏修撰乃翰林清贵,
当于翰墨上下功夫,
这钱谷俗务,纷繁复杂,非其所长。”
“是啊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苏修撰乃状元之才,将来必为宰辅,
何必急于一时,涉此险地?”
就连原本对苏惟瑾方案有些欣赏的工部尚书赵璜,
也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钱侍郎所虑,不无道理。
地方事务,盘根错节,
非有老成持重之员坐镇,恐难驾驭。”
他倒不是针对苏惟瑾,
而是确实担心一个年轻人下去会被地方上的老油条们玩死。
嘉靖帝脸上的兴奋渐渐冷却下来。
他虽年轻,却也明白众怒难犯,
尤其是涉及到官员任用和权力分配这种敏感问题。
张璁一党显然不愿看到苏惟瑾这个“帝党”新星如此快掌握实权。
而其他老臣,也多持保守态度。
他若强行任命,必遭激烈反对。
超频大脑瞬间分析了朝堂局势,
苏惟瑾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了。
他立刻出列,躬身朗声道:
“陛下,钱侍郎及诸位老大人所言极是!
臣年轻识浅,确无地方经验,岂敢担此重任?
日前条陈,不过是书生之见,
纸上谈兵,供陛下与诸位老大人参考。
具体施行,非有历练深厚、德高望重之重臣不可!”
他以退为进,姿态放得极低,
既给了皇帝台阶,也堵住了反对者的嘴。
嘉靖帝见他如此懂事,
心中惋惜稍减,沉吟片刻,折中道:
“既然如此……也罢。
擢升工部右侍郎石巍为钦差大臣,
总揽北直隶、山东旱灾赈济事宜。
苏惟瑾……
加‘翰林院修撰协理赈灾事务’衔,
为副使,随同石侍郎前往,
参赞机宜,其所陈条策,
着石巍酌情采用。”
石巍,年近五旬,
是工部中少有的实干派,
性格耿直,不党不私,
由他挂帅,各方都能接受。
而苏惟瑾这个“副使参赞”,
名分不高,实则被赋予了“方案主要制定者”的角色。
这是个典型的妥协方案。
“臣等遵旨!”
众臣见皇帝让步,也都松了口气,纷纷领命。
半月后,河北真定府,旱魃肆虐之地。
钦差行辕设在真定府衙内。
虽是钦差驾临,
但府衙上下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怠惰和敷衍。
庭前的杂草只是象征性地割了割,
廊下的灰尘也未曾细扫。
前来拜见的真定知府吴有德,
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
面团团的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
却时不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算计。
“石部堂、苏修撰一路辛苦!
下官已备下薄酒,
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吴知府热情得近乎谄媚。
正钦差石巍是个黑瘦严肃的老头,
一路行来,眼见田地龟裂、禾苗枯焦,
心情本就沉重,哪有心思饮酒,直接摆手:
“接风就免了!
吴知府,即刻召集府衙相关属官,
并呈报最新灾情、府库钱粮、
在册丁口数目,本官要详细了解情况!”
“是是是,部堂雷厉风行,
心系黎民,下官佩服!”
吴知府脸上笑容不变,
连声答应,眼神却悄悄瞟了一眼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惟瑾。
这个年轻的副使,才是陛下特意点名跟来的人,
据说那套惹出无数麻烦的“新法”就是出自他手。
会议在府衙二堂举行。
石巍坐在主位,苏惟瑾坐在下首。
真定府的同知、通判、推官以及户房、工房等一众胥吏头目分列两旁。
石巍开门见山,
要求立刻按照苏惟瑾条陈所议,
开展以工代赈,疏浚府城附近的河道,
并统计受灾人口,准备设立“洁净营”。
话音刚落,户房那位姓王的书办就苦着脸出列:
“部堂明鉴,府库……
府库实在空虚啊!
去岁钱粮早已解送京师,
今夏税收又因旱灾无法征收,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工房的李书办也接口道:
“石部堂,疏浚河道是好事,
可这征发民夫,需要粮饷,
需要工具,还需要懂水利的师傅……
仓促之间,难以筹措啊。
况且,如今百姓饥乏,恐怕无力劳作……”
通判周文才,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官员,
捋着胡须慢悠悠地道:
“部堂,苏修撰的条陈固然高明,
但……‘以工代赈’之法,前所未有。
下官担心,灾民饥饿难耐,
若见有粮而不直接发放,
恐生民变啊!
还是按老规矩,设粥棚赈济,最为稳妥。”
你一言我一语,核心意思就一个:
没钱、没人、没工具,
新法子有风险,还是按老规矩来最保险。
表面上恭敬有加,理由冠冕堂皇,
实则软钉子一个接一个,
就是要让你这新政策推行不下去。
石巍性子耿直,被这帮胥吏推三阻四气得脸色铁青,
却又一时抓不住他们把柄。
他久在中央,
对地方这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太极拳,
确实缺乏应对经验。
苏惟瑾冷眼旁观,
超频大脑早已将众人的表情、语气、借口分析得透彻。
他知道,真正的阻力并非来自天灾,
而是这些盘踞地方、利益盘根错节的旧吏和豪强!
以工代赈,断了他们以往在赈灾钱粮中上下其手的财路;
清查人口、规范管理,
触动了他们隐匿田亩人口、逃避赋税的特权。
他们怎会甘心配合?
就在石巍快要拍桌子时,
苏惟瑾轻轻咳嗽一声,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
看向那位叫苦连天的户房王书办:
“王书办说府库空虚,确是实情。
不过,据我所知,真定府常平仓应有存粮定额吧?
可否将历年常平仓进出记录,
以及目前实际存粮数目,拿来一观?”
王书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角渗出一丝细汗。
苏惟瑾又转向工房李书办:
“李书办担忧工具和师傅,也有道理。
不过,我记得朝廷历年都有拨付水利修缮银两,
真定府想必也有结余?
至于懂水利的师傅,
府衙工房理应就有相关匠户名册吧?
可否一并取来?”
李书办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最后,苏惟瑾看向通判周文才,
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周通判担心民变,乃老成之言。
不过,正因担心民变,
才更需积极引导,以工代赈,
使民有所劳,心有所系,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若只知设粥棚放任不管,
饥民聚集,无所事事,
才是真正取祸之道。
周通判以为呢?”
周文才被问得一噎,
山羊胡抖了抖,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苏惟瑾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石巍拱手道:
“石部堂,看来地方上确有难处。
不如这样,我们先从核查府库、仓廪、
匠户名册等基础数据开始。
数据清楚了,才能有的放矢。
若真有人敢在灾荒之年,
于钱粮人事上动手脚……”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
却带着一股寒意。
“那便是罔顾圣恩、草菅人命,
王命旗牌之下,正好祭旗。”
一句话,轻飘飘的,
却让堂下所有胥吏官员后背一凉!
这小子,年纪轻轻,笑里藏刀,不好糊弄!
石巍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喝道:
“就依苏修撰所言!
即刻将相关账册、名目全部搬来!
本官与苏修撰要亲自核对!”
第一回合交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苏惟瑾这柄钦差利剑,才刚刚出鞘,
剑锋已直指地方积弊的核心。
这才是真正的较量,
那些阳奉阴违的胥吏豪强们还没意识到,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拥有超频大脑、
熟知古今舞弊手段、且决心要拿他们立威的“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