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銮官舍外那株老桂的香气,
似乎还萦绕在苏惟瑾的衣袂间,
可他人刚回到悦来客栈,
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住了脚步。
客栈门口竟是车马簇簇,
几个穿着体面的家丁模样的人正与一脸为难的客栈掌柜交涉。
门内大堂更是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物,
或锦衣华服,或文士长衫,
见苏惟瑾回来,
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过来,
似如饿狼见了鲜肉,
绿油油地放着光。
“苏解元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原本还算克制的场面瞬间沸腾。
众人一拥而上,请柬、名帖、
礼单化似雪片般递到眼前,
伴随着七嘴八舌的邀请:
“苏解元,鄙主人乃应天府李通判,
特设薄宴,恭请解元公赏光”
“在下江宁周氏家主,
族中子弟久仰解元大名,
盼能当面请教经义”
“苏相公,敝东乃金陵文社社长,
三日后于秦淮河畔有文会,
群贤毕至,万望相公拨冗”
“寒舍藏有前朝孤本数册,
闻解元公博学,特请品鉴”
苏惟瑾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眼前是无数张热情洋溢甚至带着谄媚的脸孔,
各种名帖请柬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两世为人,也算见识过信息爆炸,
却头一回体验到这古代顶流“热搜”的物理冲击力。
“寒门解元”这四个字,
在金陵这座崇尚文风的留都,
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
超频大脑瞬间启动,
快速过滤着信息:
通判,从六品,实权官员,需谨慎应对;
江宁周氏,地方大族,根基深厚,不宜得罪;
文社社长,清流声望,可结交但需分寸;
藏书邀请,看似风雅,实则多半是拉拢手段
跟在身后的苏惟山和苏仲坤哪见过这等阵仗,
早就傻了眼,
手足无措地挡在苏惟瑾身前,
却被热情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苏惟瑾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朗声道:
“诸位!诸位雅意,苏某心领!感激不尽!”
他声音清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竟暂时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然苏某侥幸中举,
实乃皇恩浩荡,座师提携,
岂敢因此狂妄自矜?
且会试在即,春闱迫近,
苏某才疏学浅,深感惶恐,
唯有闭门苦读,方不负圣贤之道,
不负座师之期许。山叶屋 冕肺岳毒
诸位厚爱,苏某铭记五内,
然诸多邀约,实在分身乏术,万望海涵!”
他团团一揖,态度谦恭,
理由充分——要备考,天大的理由。
众人闻言,热情稍减,
但递请柬的动作却未停。
谁都明白,这只是套话,
关键是要把帖子递到这位新科解元手中。
苏惟瑾对苏惟山二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
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些名帖请柬,
堆笑说着“多谢厚爱,容后回复”。
主仆三人几乎是杀出重围,
才狼狈地逃回楼上客房。
关上门,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各式各样的帖子,
苏惟山咂舌道:
“乖乖,这比咱们县太爷案头的公文还多!
瑾哥儿,你这下可是真成名人了!”
苏惟瑾摇摇头,苦笑:
“名人?
怕是成了块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楼下竟还有人翘首以盼。
秋风拂面,带来楼下细微的议论声“看,那就是苏解元!”
“真年轻啊!”
“听说还是军户出身…”,
他轻轻吁了口气。
这就是名望,甜蜜的负担。
处理得好,是登天阶梯;
处理不好,便是万丈深渊。
超频大脑开始飞速运算,
筛选、分类、评估每一份邀约背后的政治意义、潜在风险和收益。
“应天府刘同知的帖子…”
苏惟瑾抽出一份制作尤为精良的请柬。
“同知是府衙佐贰官,实权人物,
且听闻与翟座师有旧,此宴恐需一往。”
“金陵赵家,累世官宦,
赵老爷子曾是南京礼部侍郎,
虽致仕,门生故旧遍布南直隶…
这份也得去。”
“秦淮文会…鱼龙混杂,
但确是扬名立万、
结交江南才子的好机会,
可去,但需谨言慎行。”
“至于这些盐商、米行的东家…”
他拿起几份散发着铜臭气和熏香味的帖子,
随手丢到一旁。
“急功近利,吃相难看,一概回绝。”
苏惟山看着他那精准快速、
如同处理政务般的筛选,
佩服得五体投地:
“瑾哥儿,你这脑子是咋长的?
我看得都眼花。幻想姬 首发”
苏惟瑾笑了笑:
“无他,唯手熟尔。”
心里补了句:加上一台内置的超级计算机。
接下来的日子,苏惟瑾便过上了半是应酬、半是苦读的生活。
同知府的宴请,设在金陵有名的“醉仙楼”。
雕梁画栋,珍馐美馔,歌舞升平。
刘同知是个富态的中年人,
言谈风趣,看似随意,
却句句带着试探。
席间还有几位府衙官员和本地名流作陪。
酒过三巡,自然有人提起苏惟瑾那篇惊世骇俗的漕运策论。
一位粮道官员便捻须笑道:
“苏解元高才,‘官督商运’之论令人耳目一新。
然则,漕粮关乎国本,
假手商贾,是否风险过大?
若奸商囤积居奇,
或遇风波盗贼,延误漕期,岂非动摇国本?”
问题尖锐,席间顿时安静下来,都看向苏惟瑾。
苏惟瑾放下酒杯,从容不迫:
“大人所虑极是。
故学生以为,‘官督’为核心。
非是放任自流,
而是以律法、契约严格约束。
遴选商贾,需考察其信誉、实力,收取巨额保证金。
漕粮运输路线、时间、损耗标准,
皆由官府严格规定,
沿途设卡稽查。
商贾运粮,依约获取运费及损耗补贴,
超额完成有赏,延误短缺则重罚乃至抄没家产。
如此,以利驱之,以法慑之,
则商贾必尽心竭力,
因其利与漕运畅通已牢牢绑定。
反之,如今漕军运粮,
效率低下,损耗惊人,沿途盘剥,
积弊已深,其风险,难道便小了吗?”
他一番话,将现代招标承包、绩效管理、
风险抵押的概念用古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说出,
逻辑严密,听得众人频频颔首。
那粮道官员也是目光闪烁,陷入沉思。
刘同知抚掌笑道:
“妙哉!以商贾之利驱,
补官运之弊!
苏解元不仅文章做得好,
这经世实务之才,更是了得!
来,满饮此杯!”
这一杯酒,苏惟瑾喝得坦然。
他知道,自己又过了关,
并且在某些实权官员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赵府的宴会则是另一番光景。
高门深院,规矩森严,
连空气里都飘着书香和檀香味。
致仕的赵老侍郎清癯矍铄,
言谈引经据典,
更多的是考校苏惟瑾的学问根基和心性。
席间不乏赵家出色的子弟,
看向苏惟瑾的目光带着世家子固有的矜持与审视,
偶尔言语间机锋暗藏。
苏惟瑾则始终不卑不亢,
对经义典籍信手拈来,
见解深刻却不咄咄逼人,
偶尔一句妙语,引得老侍郎捻须微笑。
当一位赵家子弟“无意间”问及苏惟瑾师承,
暗指其学问来历不明时,
苏惟瑾坦然道:
“家道中落,无缘拜谒名师。
唯幸祖上留下几箱旧书,
又有幸得沭阳县学赵明远教谕偶加点拨,
其余便是自己胡乱揣摩,
野路子而已,让诸位见笑了。”
他巧妙点出赵明远(虽只是教谕,但亦是读书人出身),
并将自己姿态放低,
反而赢得了好感。
老侍郎颔首道:
“自学成才,尤为可贵。
可见学问一途,天分与勤勉,缺一不可。
玉衡小友,甚好。”
一句“小友”,算是认可了他进入这个圈子。
最热闹的当属秦淮河畔的文会。
画舫凌波,丝竹绕耳,才子佳人,吟诗作对。
这里的气氛轻松许多,
但也暗藏比较之心。
江南才子们表面上客气,
心里未必服气这个北方来的“寒门解元”。
酒至半酣,自然要诗词唱和。
主题定为“秋日金陵”。
众人纷纷挥毫,佳作频出,或绮丽,或感伤,或雄浑。
轮至苏惟瑾,他略一沉吟。
超频大脑中无数诗词歌赋飞速流转。
直接抄?
太低端,也易留隐患。
化用?融合?
他提笔蘸墨,
目光扫过窗外秦淮河水,
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钟山轮廓,
想起此地的历史沧桑,
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豪情。
既然要扬名,便来个大的!
笔走龙蛇,一首七律跃然纸上:
《金陵秋日感怀》钟山虎踞大江流,
六代兴亡付棹讴。
衣冠南渡成旧事,漕船北来满新愁。
天阙云开见日月,石城潮打换王侯。
莫道书生空议论,笔底风雷惊九州!
诗成,满座皆惊!
此诗气象宏大,
将金陵的历史厚重、
地理形胜、当下的漕运之困(暗合他的策论)以及书生的抱负融为一体,
尤其是尾联“笔底风雷惊九州”,
何等豪迈!何等自信!
这绝非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寒门子弟能写出的,
这胸襟气魄,俨然有睥睨天下之势!
先前那些还有些较劲的江南才子,
此刻面面相觑,
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和由衷的佩服。
才华这东西,骗不了人。
“苏解元大才!”
“此诗当浮一大白!”
“笔底风雷惊九州…好!好啊!”
画舫内气氛达到高潮。
苏惟瑾微笑着接受敬酒,
心中暗道:
李太白、杜工部、刘禹锡…各位大佬,
抱歉了,融了你们一点意境,效果好像还不错。
当然,更多的请柬,
则被他以“闭门备考”为由,
婉言谢绝。
即便是不得不去的场合,
他也严格控制时间,
到点便起身告辞,
理由无比正当——要回去读书。
这番作态,非但无人觉得失礼,
反而更坐实了他“勤勉好学、
心志坚定”的人设,
令人愈发高看一眼。
连七叔公从沭阳托人带来的口信(内容无外乎是让他多结交权贵,光耀门楣),
也被他以此为由挡了回去。
日子就在这半是喧嚣半是静修中流过。
苏惟瑾如同一个最精密的仪器,
运转在社交场与书斋之间,
飞快地吸收着金陵的人脉、信息与知识。
这一日,他婉拒了一场富商组织的游园会,
正躲在客栈后院僻静处读《大明会典》,
忽听得前院又是一阵喧哗,
接着苏惟山气喘吁吁地跑来:
“瑾哥儿!又、又来帖子了!
这次的送帖人不一样,
是、是穿着号衣的军爷!
说是…说是魏国公府送来的!”
苏惟瑾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魏国公徐家,
大明开国元勋徐达之后,
世代镇守南京,
真正的顶级勋贵,
南京城里的天花板。
连他们都注意到自己了?
超频大脑急速评估着这份邀约的重量。
他合上书卷,站起身,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金陵的水,果然很深。
但这邀约,似乎不容拒绝啊。
“知道了。”
他淡淡道。
“帖子收好。回复来人,
苏某必准时赴约。”
新的挑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