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范立便已起身。
他一夜未眠,在府中的河山亭静坐,脑中推演着大晋王朝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以他如今的修为,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
可不知为何,他依旧保留着凡人时的习惯,享受一日三餐,享受安然入睡的片刻宁静。
或许,是想在青秋不在身边时,用这种方式感受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那位已臻至大乘境八层,屹立于世间顶点的女子,却偏偏对一口甜食情有独钟。
为此,空无一人的大晋皇宫里,最先建好的,便是那座只为她一人服务的御膳房。
范立简单洗漱,吩咐下人备餐。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三十六道菜品摆满了长桌,冷热荤素,极尽奢华。
他曾提议过早餐从简,却被弟妹们联手驳回。
大哥范明说:“三弟,你如今权倾朝野,挟制天子,当享天子之尊,何必故作节俭?”
二弟范春跟着附和:“是啊三哥,全天下谁不知道我范家才是楚国真正的主人?咱们要是过得清汤寡水,岂不显得虚伪?老祖宗挣下的家业,就该好好享受!”
小妹范月华的理由最是刁钻:“三哥,你可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你要是过得苦哈哈,他们寒窗苦读还有什么盼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啊。”
想起这些,范立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淡笑。
他执起银筷,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
入口,一股异香瞬间在味蕾炸开。
是东海的白玉鲨,此物极为难得,肉质甘甜,更有静心凝神、辟易心魔之效。
“这鱼,好吃吗?”
一道清冷中带着一丝好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范立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来了。
晨曦的光辉通过窗棂,为来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韩月就站在那里。
一袭素白长袍,洗尽铅华,腰间悬着那柄更名为“追月”的长剑,周身剑意尽数收敛,宛如一位不染尘俗的邻家女子。
范立的眸光凝滞了一瞬。
昨夜,她还是那个杀意凛然,逼问他“敢不敢娶”的疯狂赌徒。
而此刻这才是真正的她?还是另一重伪装?
“味道不错。”他恢复了镇定,将鱼肉咽下,抬眼看向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要尝尝吗?”
“好。”
她竟毫不推辞。
韩月迈步走来,步履轻盈,而后,极其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
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沐浴后清冷的皂角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气。
范立的身体有那么一刻的僵硬。
他还未及开口,韩月已经伸出手,径直拿起了他刚刚放下的那双银筷。
“这”
范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这双筷子他用过,上面还沾着他的口水。
可话到嘴边,看着她夹起鱼片,优雅地送入樱唇,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细细品味着,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确实鲜美。”
她缓缓咽下,有些不舍地将筷子搁在碟边。
“你知道吗,范立”
韩月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怅然。
“我的年少时光,都是在深山剑坪上度过的,食野果,饮山泉。哪怕后来剑道有成,也从未体验过这般人间奢华。”
范立心中微动。
她是一方圣主,净音天国难道还会短缺了她的用度?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韩月自嘲一笑。
“剑圣之名,年少苦修的经历成了一个传奇,成了净音天国所有女剑修的榜样。”
“因为我,她们都信奉苦行与简朴才是通往大道的唯一途径。”
“所以,我必须维持这个样子,我不能让她们失望。”
范立闻言,几乎要嗤笑出声。
修行之路,财侣法地,缺一不可。只谈心性毅力,罔顾资源财富,何其愚蠢,又何其傲慢。
他眼中的不屑,没有丝毫掩饰。
韩月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却并未生气,反而轻轻颔首。
“你说得对,是我误导了她们。”
“我年少时的苦,是别无选择,不是主动为之。我只是穷罢了。”
“可她们却将我的无奈,当成了值得效仿的道路。我心中有愧。”
她轻抚腰间剑柄,那一刻,范立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不是剑意,而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悔恨与自我厌弃。
“你何必自责?姚光善于操弄人心,她的布局,不该由你来背负。”
范立下意识地出言安慰,话一出口,却又立刻警剔起来。
当着一方圣主的面,非议她们的女帝。
出乎意料,韩月毫无反应。
她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重新拿起那双筷子,夹了一块精致的糕点。
“这是什么?”她问。
“龙须酥。曾是宫廷御点,但我嫌它用料太过简单,只要了方子出来,如今是范氏商行最受欢迎的糕点之一。”
韩月赞许地点点头:“很好吃。楚国百姓能尝到昔日的禁中珍品,想来,都会感激你。”
范立哑然失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赞他这“乱臣贼子”的行径。
“抱歉,”韩月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光顾着自己吃了,忘了你。”
范立刚想说无妨。
下一刻,他便看到韩月又夹起一块龙须酥,手臂轻抬,竟直接送到了他的嘴边。
还是那双筷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
他能清淅地看到她白淅手腕上的青色血管,看到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自己错愕的脸。
鬼使神差地,范立张开了嘴。
微凉的银筷触碰到他的嘴唇,带着一丝温润的湿意,将那块甜糯的糕点送了进来。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范立脑海中炸开。
韩月在喂他。
如妻喂夫。
这超越了所有界限的亲密,让他这个玩弄人心的权臣,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咳咳!”
范立猛地转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那份甜意和那份悸动一同咳出去。
“我我吃饱了!”
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从他的脖颈迅速蔓延至耳根。
韩月却依旧平静。
她收回手,将筷子轻轻放下。
“我被姚光姐姐囚禁的时候,时常会想起彭城。”
她的声音很轻,却象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范立的心上。
“我想,若你当时在,或许会陪我出来走走。”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范立彻底怔住。
她在表露心迹?
还是说,这只是那场“婚姻联盟”的序曲,是她攻略自己的手段?
他从未想过,她对这场联姻,竟会如此投入。
“我们走吧。”
韩月站起身,见他还愣在原地,不由催促道:“你不是答应了,今日要陪我吗?怎么,有事?”
范立猛地回神,仓促地摇了摇头。
“没事!”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