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诏狱,最深处。
死寂
比万年轮回更刺骨的死寂。
万历太子的声音很轻,象一片雪花落在烧红的烙铁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
“因此,我必须……借你的头。”
钟谷脸上的狂热与激动,寸寸凝固,然后碎裂。
他缓缓抬头。
那张布满伤痕与污秽的老脸,第一次露出了孩童般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无声蠕动。
“头”这个字,似乎抽干了他残躯里最后的一丝力气。
万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悲泯又疏离的神情,像神明在俯瞰一株即将枯萎的草木。
他欣赏着钟谷脸上的表情,象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雕琢,又即将亲手敲碎的完美作品。
“为……什么?”
终于,钟谷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干涩刺耳。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最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为什么?
我,钟谷,夏朝遗臣,为您守望万年,真灵不昧。
我,献上三条血路,为您铺就帝王基业。
我,是您亲口承认的“肱骨之臣”!
可现在,您要借我的头?
万历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有的咆哮与不甘,他轻叹一声,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嘉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万历踱步到钟谷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
“夏桀转世,大明的储君。”
“他让我查办你的案子,就是在给我出题。”
他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象冰针,扎进钟谷的心里。
“一道选择题。”
“是选择做回那个复灭的夏桀,还是选择做他朱家的太子。”
万历笑了,笑意很淡,像刀锋上的冷光。
“朕,当然是选择做太子。”
“而一个合格的太子,在发现一个意图颠复大明、弑君纂位的夏朝馀孽时,应该怎么做?”
“自然是……将他明正典刑,斩下他的头颅,呈给父皇,以证忠心。”
轰!
钟谷的脑海一片空白。
死策!
用他钟谷的命,用他这个夏朝最后忠臣的头颅,去向大明皇帝嘉靖,递上一份完美的投名状!
告诉嘉靖,我是你的儿子,是大明的太子,不是什么夏桀!
你看,我连夏朝最后的忠臣都亲手杀了!
何等讽刺!
何等荒谬!
“哈哈……哈哈哈哈……”
钟谷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浑浊的老泪便滚滚而下,与脸上的血污混成一道道泥泞。
他笑得撕心裂肺,整个诏狱都在回荡着他那绝望而疯狂的笑声。
万年的等待!
万年的煎熬!
原来,只是为了成就自己君主的忠臣之名!
原来,他的最终使命,就是作为一枚弃子,被狠狠地拍在名为“忠诚”的棋盘上,摔个粉身碎骨!
万历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发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钟谷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哽咽的抽泣,他才缓缓开口。
“钟谷,你不必如此。”
“你的死,比你那三条计策,更有价值。”
“你的头颅,将彻底打消嘉靖对朕的疑心。他会更加信任朕,倚重朕,甚至……会提前把这天下,交到朕的手里。”
“你以一死,换朕君临天下,扫平前路最后一块绊脚石。”
“这,才是你作为夏朝肱骨之臣,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忠诚。”
万历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声音庄严而肃穆。
“朕,会记住你的。”
“待朕君临天下,复我大夏之日,朕会为你立碑,谥号‘忠烈’,让你名传万古,受万世香火!”
钟谷的哭声,停了。
他抬起头。
那双原本充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睛,此刻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一种比狂热更加扭曲,比信仰更加恐怖的光芒。
他明白了。
作为臣子,为君主铺路,本就是天经地义。
既然他的死,是通往王座最稳固、最快捷的一块基石,那他……为何要悲伤?
“臣……明白了。”
钟谷挣扎著,拖着被玄铁洞穿的残躯,再一次,对着万历,行了那个古老而郑重的跪拜大礼。
这一次,他的额头叩在石板上,声音沉闷,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臣,愿为陛下……献上此头!”
“只求陛下,他日君临天下,莫忘……复我大夏!”
万历看着匍匐在地的钟谷,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转身,向着诏狱外走去。
声音从甬道的黑暗中悠悠传来。
“放心。”
“朕的天下,自然会是……夏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