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回京的前半日,西苑,无逸殿。
殿内龙涎香的烟气缥缈如云,将那一道珠帘后的身影衬托得愈发不象凡人。
内阁首辅严嵩,大明朝一人之下的存在,此刻正以最标准的五体投地之姿,匍匐在冰冷的金砖之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
百官出城三十里相迎,他这内阁第一人,却跪在了这里。
“你不去迎太子?”
珠帘后,嘉靖皇帝的声音传来,空灵,飘忽,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却让殿内凝滞的空气都泛起寒意。
严嵩的头颅深深埋下,声音苍老而恭顺。
“回陛下,老臣乃陛下之内阁首辅,非太子之臣属。”
“老臣之职,是为陛下分忧,总理国朝大政,协理阴阳,安抚万民。”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说到底,老臣是为陛下看家的。家尚未安,老臣不敢擅离半步。”
好一个“为陛下看家”!
徐阶领着百官去迎太子,是臣子之礼。
他严嵩不去,更是忠臣之义!
他没有攻讦徐阶半个字,却将一把无形的刀,递到了嘉靖皇帝的手里。
至于陛下如何看待徐阶的行为……那是天心。
珠帘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严嵩能感觉到,那道仿佛能洞穿神魂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一寸寸地刮过。
他为嘉靖为臣数十年,太懂这位帝王了。
沉默,不是不悦。
恰恰相反,是陛下在品味他话中的深意。
许久,久到殿外的日影都偏移了一寸,那空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桀。”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带着上古的血腥与煞气,让严嵩苍老的身体微微一颤。
“陆炳查到,他……是桀王转世。”
嘉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一个前朝人皇,转生成了朕的儿子?”
“惟中,你怎么看?”
一声“惟中”,是亲近,也是试探。
严嵩心头狂跳,面上却愈发恭谨,再次叩首。
“陛下,天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是为变量,亦是生机。”
“轮回之道,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予万灵一线希望。不成仙者,纵使草木虫鱼,亦可入轮回,再求大道。”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森然!
“太子是否为桀王转世,并不重要!前世种种,过眼云烟耳!”
“此生,他托生于我大明皇家,姓朱!这便是他天大的造化,理应感念天恩,铭记血脉!”
“若他耽于前世虚名,忘了君父之恩,弃了祖宗血脉……那,纵使陛下慈悲为怀,我大明列祖列宗,也绝不容此不肖子孙!”
话音落,严嵩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声传殿宇!
“老臣妄议皇家祖宗,论国朝兴替,罪该万死!”
“哗啦——”
珠帘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拨开。
嘉靖皇帝身着八卦道袍,头戴草编帝冠,脸上挂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走了出来。
“惟中,你很好。你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朕的臣子。”
“朕,心甚慰。”
严嵩连道不敢。
“呵呵呵……”
嘉令低声笑着,那笑声让严嵩的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他看着殿外,目光变得幽冷而残忍。
“转世?留恋前世荣光,忘了朕的恩典?”
“看来……是朕需要提醒某些人。”
“太祖有言:‘一席酒,分君臣;拔刀时,不认人!’”
严嵩的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膛,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惟中。”
“老臣在。”
“去吧,去迎太子。”
“老臣……不敢。”
“朕让你去,你便大胆地去!”嘉靖的笑容变得无比诡异,“朕,要你亲眼去见证一出好戏。”
……
严府。
当太子亲审蓝道行的圣旨传遍京城,严世蕃的笑声几乎要掀翻整个书房的屋顶。
“哈哈哈哈!妙啊!实在是太妙了!”
“他万历大乘境归来又如何?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难堪!”
“父亲!我看他这个太子之位,坐不久了!”
严世蕃满脸狂喜,他的父亲严嵩,却如一尊枯槁的雕像,静静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父亲,难道我说的不对?”严世蕃的笑容僵在脸上。
严嵩终于动了,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痴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让太子亲审,既是警告,也是考验。”
“蓝道行乃大乘境大修士,是桀王旧部,更是他万历如今的臂助。救,则意味着他万历心中依旧念着前世,君父之间,必生嫌隙。”
“杀,则意味着他斩断过往,承认自己是大明朱家的子孙。如此,父子方能和睦。”
严嵩的声音冰冷刺骨。
“陛下,这是给了太子一把刀,让他自己选择,是捅向自己的心腹,还是捅向君父的信任。”
“这是一道……杀子证道的阳谋啊。”
……
同一时间,晋公府。
一名玄天门的黑衣人单膝跪地,将长亭外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道惊动朝野的圣旨,一字不漏地汇报完毕。
书房内,一片死寂。
范立背对着他,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剑。
那柄剑,名为鱼肠。
剑身幽暗,不见寒光,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呵。”
许久,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范立的唇边溢出。
他转过身,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着戏谑与审视的光。
“皇帝给了儿子一把刀,严嵩这条老狗迫不及待地上去帮忙磨了磨。”
范立将鱼肠剑缓缓归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仿佛是某个棋局的落子之音。
“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唱得真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
“这棋盘上,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严世蕃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一片煞白。
“父亲……您的意思是?”
“以万历的性子,他必然会弃车保帅,杀了蓝道行以证清白!如此一来,父子嫌隙消除,靖王岂不是再无机会?”
严世蕃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他虽聪慧,却终究是少年心性,缺了那份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辣与耐心。
严嵩端坐太师椅,枯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浑浊的老眼深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我们已经折了一个胡宗宪。”
“如今北境三十万狼兵虎视眈眈,除了他万历,谁能挂帅?靖王吗?”
严嵩的声音很轻,却象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严世蕃最后一点幻想。
严世蕃哑口无言。
靖王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守成尚可,开疆拓土,那是痴人说梦。
“该死!”
严世蕃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
“难道就这么算了?眼睁睁看着他万历坐稳大乘境,手握军权,再无掣肘?父亲,您借他前世身份离间君父的计策,似乎……并未奏效。”
放眼整个大明,敢如此质疑严嵩的,除了御座上的嘉靖,便只有他这个儿子了。
“呵呵……”
严嵩发出一阵夜枭般的低笑,他抬起眼皮,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为父,让你失望了?”
严世蕃心头剧震,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儿子该死!儿子胡言乱语!”
严嵩没有让他起来,只是幽幽地说道:“蓝道行是合一境九重天,想让他死,没那么容易。”
“世蕃,做人不能太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