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帅府前,在坞堡最大的一片空地上。
这本是整个坞堡内唯一能被称之为市的地方。
没错,坞堡虽小,却也如寻常小县一般是有市的。
不过这市并非如很多人认为那般,是那种各种店铺林立、吃喝玩乐俱全的热闹市集。
在晋室倾复到北魏这段时间内,中原乃至北方境内战乱频仍,各路地方豪强以及世家大族便相继结寨自保。久而久之,就是北方遍地坞堡、庄园林立。
再经典不过的封建庄园制度。
在坞堡中,平民百姓几乎完全是以半农奴、半佃农的身份依附于这些豪强世家。
进而导致原本在两汉时期已经有了相当规模的货币经济,直接在十六国到南北朝前期,几乎完全倒退回自然经济,也就是以货易货的状态。
在斛律坞堡中的市便也是如此,其实就一块大空地而已,平时方便着堡中人偶尔交换些布衣、吃食、农具,此外就只有一些提供娱乐的店铺,诸如双陆这样的小铺头了。
简陋得其实完全不能称之为市。
不过此时倒是方便了众人。
此时没了平日里压在所有人头上的斛律氏族,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大魏军头。
不管那些愿不愿意跟着魏军一起离开坞堡的坞民青壮们,此时都来了。
空地上,都已经挤满了人。至于挤不下的人,则是沿着这空地外的街巷挤满了。
然后,就是在酋帅府内文书文档提到的那十来个白直们,也被魏军直接从家里拉到了这里,还被强行安排到所有平民百姓的最前面。
所谓白直,便是为官役使的随从仆从,原也都是平民百姓,起初默认是不给报酬的,后来慢慢发展成官府雇佣的胥吏。
大白话说就是……行政劳务派遣,临时工!
而在斛律坞堡这边,陈度在查了酋帅府的管理文书后,便将斛律石加以标记的得力白直胥吏们都叫了过来。
各种各样的谣言在人群之中飞速传播。
“你们没听说吗?那汉人官爷把人叫出来,就想把我们一起抓了!”
“说是谁之前为斛律石做过工的,都要抓起来!”
“你这就胡说八道了!我家那么大个闺女,刚才来不及躲进屋里,也没见被抓走啊?”
“那是因为你家闺女生得磕碜!”
“我看不象,大军进城后亦秋毫无犯呢。”
“装什么文化人呢?城西北老张家好象就被抢了!”
“唉,这事你就别提了!我听北厢那徐婆子说的,后来来了个大个子,呼啦一下冲进来,直接就地就把那抢劫的人给杀了!”
“血里呼啦淌了一地,老张家一家都吓傻了。”
“进来的那个高个子好象是个大军官,还宽慰他们说不用害怕,王师不会抢你们的东西。”
“还说了那陈军主有几大纪律什么的,好象他们真有什么军纪一样!”
诸如此类关于魏军进城之后的各种见闻,亦如此时还在下着的绵绵春雨一般,渗入人群中。
不安、徨恐、惊惧,还有极少的兴奋和期待,在人群之中蔓延。
直到紧闭已久的酋帅府大门打开,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数百人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现在坞堡换了主人。
换了一个汉人。
那些大小将官们,立刻簇拥着这人走到酋帅府前临时搭高的一些台子上。
“这就是陈度啊?”
“看来外表倒是不错,是个俊俏郎君,只不过这人能打仗?!”
“嘘!小点声!赢了咱们的斛律坞主呢!”
“怎么能直呼他的名字呢?不要命了!”
“我看他好象也没有那斛律石这么吓人呢。”
“这种冷面的都是厉害角色,发起狠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度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下面这些庶民心中所想的冷面人。
按着呼延族他们汇报上来的情况,把城外那些已经先行投奔自己的难民也算进来,坞堡差不多一千多户里面,有将近六百户愿意跟着自己一起走。
大约占了三分之二。
说实在的,这已经很出乎陈度的意料了。
剩下不走的,理由倒是多种多样。
毕竟,斛律石在此积威多年,还有不少人是觉得斛律氏还能回来的。
有些就算知道柔然大军要来,还觉得都是草原上骑马射箭游牧的,大家几十年前说不得都是一体呢!走了干嘛?
总之最后算下来,按户报上名册愿意跟着大军一起回怀荒的,城内城外加在一起大约两千七百人。再加之斛律氏族的奴仆女婢,一共三千三百人有馀。
是的,斛律氏族就是养了这么多奴仆。
说到奴仆,陈度聚起精神,目光在人群中一扫。
没有刘灵助的影子。
这人在稍前时候给呼延族交了报告,将愿意跟着自己转进怀荒的奴仆名单报上来后,就没了踪影。
此刻在前排人群中,也没见刘灵助踪影。
莫非这人还是跑了?
陈度心中一声嘀咕。
只是有点可惜,毕竟那刘灵助几乎说动了大部分奴仆来投。
自己听说这人在劝说那些酋帅府奴仆时软硬兼施,说什么开城迎魏军也有你一份功劳,还有什么斛律石或者柔然回来后指定没有你好果子吃之类的……
是个人才。
不过像刘灵助这样从市井无赖上来的人,估计本就是为了躲避祸事才被迫为奴,现在有了机会跑路也属正常。
陈度心中也只是微微掠过波澜而已,继而看向台下这些民众。
此时,其实所有的分派已定,计划也很简单,就按着大魏三长制来分,把这些人组织起来。
至于武装起来的那些牧民们,也由高敖曹那边派人去分配了。
自己只是来以军主身份,同时也是此时这几千人的带头身份,向这些人简单说几句话,安定一下人心民心而已。
有点象逃难前的誓师大会。
说来,自己也未曾面对过如此安静的场面。
所有人,无论是这些魏军兵卒,还是准备逃难的边民们,其中有庶民,有那些最底层的、身上只裹着破抹布的人,当然,也有一些看着就是平时跟着斛律石作威作福的小头目,每个人都紧紧地盯着自己。
陈度深吸一口气,运足真气。
“大家也都知道了,柔然阿那瓌大军来犯,斛律石里通外敌,现在已经弃城而去。”
“来到这儿的各位,想必都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回怀荒的。”
“我要说的是,此次并非不回来了。”
“待到王师大军胜了柔然,想回来的还是能回来。”
无论何时什么年代,人都有安土重迁的思想,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特别是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更是如此。所以,陈度着重加了这一句。
虽然看底下这些人的表情,也几乎个个都是不信。
无非又是踏上一次战乱离乡之路而已。
“留在此处的,我也不强求,但是要按照我大魏王法,做个临时军用征调。”
这话一说,这些平民脸上,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也有那些身上本就衣衫褴缕、面黄肌瘦的人一点都不安。
继而,这一点点骚动很快蔓延开来。
“你看我都说了吧,就是来刮油水的!”
“你说咱们跟着这王师去的,也要收谷子么?”
“何止谷子!我给我儿子未来大婚准备的一批布,估计都要被收了去!”
就在议论纷纷之时,台上那个在稍远一点的平民之中看不清人影的、叫做陈度的那位军主,声音突然再度洪亮起来:
“当然,赤贫之家,会视情况减免。”
“此外,跟着王师一起回怀荒的,就不收这个征调了!”
陈度早就想好了,这个措施其实就是针对着那些有钱又愿意留下的斛律氏小族,那是必须要狠狠地抽油水的!
紧接着,陈度就让呼延族上来,将一系列的临时性管制措施说了出来。
“从现在开始,便按照我们先前定下的名册,五户一邻,五邻一里,五里一党。”
“各级由上到下负责,党长直接向陈军主汇报。”
“你们的衣食住行,在回到怀荒之前,王师都会护你们周全。”
“有发生什么争执的,直接向自己的上级汇报。”
“上一级不能解决的,再层层上报!”
“每一层哪怕中间出了问题,从上到下都要追究到底!”
呼延族说这些话的时候,台下这些边民们各自议论纷纷。
“谁信呢!”
“不刮完我们这些穷鬼的财就算好了!”
“别想那么多,跟着他们回怀荒至少不会饿死……”
而那些本来愿意就留在这的斛律氏族的那些高车人们见此情况也纷纷鼓动起来,毕竟他们希望留在坞堡里的人越多越好。
人之常情嘛,就算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黄泉路上一起走不孤单!
于是在呼延族宣布完相关的管制规定之后,原本在听着陈度讲话时安静如斯的这些边民们,开始慢慢喧闹起来。
而这种场面一时间是很难控制住的。
正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的陈度也知道,这种时候要是派魏军进去稍微维护一下秩序,反而会弄得场面更加混乱。
而就在此时,此前没想到的人影忽然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居然是刘灵助!
远远的,陈度也听不见此人在干什么,但只见到此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向着人群之中骚动的地方走过去,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神色似乎还十分激动。
而此时的刘灵助,正在台下混在人群之中,大声驳斥刚才自己熟悉的那一位斛律氏的小头领说的话:
“你这个人在说什么屁话!”
“什么陈军主,要把这些人掳走?”
“我现在就向大军举报!”
那斛律氏小头领一听,吓得立刻不敢吱声,但还是勉强挤出一句:“你、你别光仗势欺人!你又是什么货色?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布!”
刘灵助冷笑而言:“我只知道陈军主,还有大魏王师他们!”
刘灵助一边说,还一边躬着腰遥遥指向正在台上的陈度。
“进了城不掳掠,缴获的东西都归大军公正处理。我还听说,就是酋帅府那些奴仆,只要愿意跟陈军主走的,也都脱了奴籍!”
“如何?这还不够吗?”
“反倒是你,一身锦衣玉食,自然不舍得这些田产。可我们这些穷鬼就剩一条命,难不成还搭在这里陪你们等柔然人来抢来杀吗!”
刘灵助也素来是个口才好的,一通话噼里啪啦,直接讲得那不知道是哪个斛律氏族的小头领哑口无言。
“我看你这一身,想必也是那狗贼斛律石的同族吧?平时鱼肉乡里,今天正好是王师征调你的时候了!”
这一说呢,旁边那些本就是穷苦百姓的边民们立刻轰动起来,自发地就把那已经两股战战几欲逃跑的小头领给摁在了地上。
这样的轰动,陈度自然看在眼里。
旁边呼延族眉头一皱,赶紧示意让旁边负责警卫的魏军过去控制场面。
而与此同时,相似的还有十几处同样有隐隐骚乱之势的地方,也是冒出来跟着刘灵助一般衣着,明显也是像从酋帅府里刚刚释放出来的奴仆,也在行刘灵助之事。
毕竟这些奴仆说起平日里斛律氏是如何鞭笞他们、如何虐待他们,而如今陈军主如何待他们的事,讲出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已博得了周围那些边民的同情。
然后说起陈军主如何如何,奴仆们现身说法自然也是更易让人信服。
当然效果就差远了,不过也是在骚乱扩大之前将骚乱压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人心浮动如风起于青萍之末,在苗头还小的时候不注意,等到人心汹涌起来那就无法收拾了。
所有这一切,陈度都看在眼里。
这刘灵助确实是个人才。
想不到居然还是个天生无师自通、会搞群众工作的!
自己这队伍里面,现在不就缺这么一个接地气的人么?
与此同时,呼延族也宣读完了所有的规定,包括准备出发的时间,以及所有人要带的各种东西,诸如衣物粮食等等。
说这些是有必要的,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逃难过,大部分人都没有丰富的逃难经验。
此时还有力气在身,根本就会不顾一切,把家里能带的所有东西都给带上。
如此一来,一个个到时候就是拖慢整个大军行军速度的溃堤蚁穴。
经常逃难的人都知道,只带那些维系生存的东西便是!
瓶瓶罐罐一并丢掉。
虽然大部分穷人也没多少瓶瓶罐罐就是。
这些事虽然繁杂,但还是要提,而且必须要在这种所有人集会的时候提,而且还要自己亲自站在这里的时候提。
因为很明显现在呼延族说话时,下面都还是议论纷纷,不那么好使!
可每次当陈度一开口,下面就跟被按了暂停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待到呼延族宣读完所有粗略规矩,剩下的骚动也几乎全被平息后,陈度运足真气,朗声而言,声音几乎要穿透整个市集。
“距离日落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王师即归怀荒!”
“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你等随我归去归于吾,我必不弃你等而去!”
“怀荒陈度,于此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