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配合的,大雨此时也倾盆而下。
从先前陈度突袭柔然的靠北之处,那下着春雨的浓重乌云,终于是慢吞吞地挪到了坞堡前黑水河畔。
谁也不知道,这乌云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时,更无人关心天上如何便降下大雨。
当然,一如这瓢泼大雨,也丝毫不关心下面如何混战,自顾自地瓢泼而下。
此刻,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
混乱到了极点。
“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快跑啊!”
类似声在斛律军后方阵线此起彼伏。
此时根本无人能分辨是真是假。
本来就缺乏训练,平时多为放牧耕织的边民牧民们,受斛律石强行驱使来此,整个一下子全乱了。
在战场上,令行禁止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若非平时训练有素,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是恐慌不是。
恐慌是蔓延传递的极快的。
不需要任何事先训练。
那是根植在战场上的兵卒心中的东西。
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进而就是莫名的恐惧惊慌,如同营啸一般。
那些起头喊着我军败了的细作,便是陈度先前抓到的袁纥氏,还有护骨氏头领。
两人带着家眷爱妾南逃,被呼延族抓个正着。
此时妻孥都被押在陈度这边,两人带着亲兵以及魏军这边派去的十来个兵卒一起,趁着先前大队行进时混入队伍。
直到陈度这边举旗,这才喊出了陈度早先交代的那四个字。
然后袁纥氏,护骨氏俩小头领按着原定计划,在汉人魏军保护或者说挟持之下,已然跟着开始溃败奔逃的后阵开溜了!
进而,整个斛律军的阵型就如同崩盘了一般。
看到此情此景,斛律石此时,说是心胆俱裂也真不为过!
聪明如自己,如何不知道此时后方发生了什么。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中的计居然是这等阴险招数。
“陈度狗贼!阴险小人!咳!”
几乎一口老血就要吐出来!
斛律石自认为已经足够谨慎,先前就生怕前锋进了陈度大营,生怕陈度大营这边有什么埋伏布置,甚至因为太过谨慎的原因,放弃了原本自己兑金军阵的惯有优势,和陈度在大营边上磨来磨去。
可愣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
陈度居然是从后面放了阴招!
一想到自己几十年的家业,一想到进而有可能各种接踵而来的可怕后果,斛律石体内真气都感觉在乱窜!
最后终究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反而是此时在一旁的徐英,反倒成了最看的清局势的人。
毕竟斛律家的坞堡家业如何,跟他没关系。
现在徐英想的就是如何尽可能保住自己小命!
乱军之中,最为危险!
眼看着这斛律石还欲整军回去拯救阵势,稳住阵脚。
因为怎么说斛律石也是坞堡之主,积威多年,这个时候整军回去说不定还是能稳住局势的!
可另外一方面,斛律石心中却也想着什么汉人所说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自是尤豫动摇起来。
而战场上,最怕如此尤豫动摇。
徐英看得分明,也知晓这斛律石是如何想的。
赶紧冲到有些呆滞的斛律石身旁来言:“酋帅大人!此时此地,绝对不可久留!”
“如何说?”
此时身边确实也没有一个比徐英更适合出主意的人了,斛律石赶紧问道:“你有何计策,速速说来!”
徐英盯着此时前面还在向魏军阵营进攻的那些兵卒们,心一狠,咬牙在马上拱手来来道:
“酋帅大人,此时我们要果断抛却败兵!此处绝对不可久留!要么在此处死战,要么抛弃此地回坞堡!切勿回去重整阵型!因为那便是不进不退,身处乱军之中,恐怕等下就会有不忍之事!”
徐英说完这话,心里也是有些忐忑地看着斛律石。
自己心里想的其实很简单,这等乱军局势是没救的!
挣扎下去十死无生!
而且对面还是陈度那种阴险狡诈之人!
就算真撞了狗屎运救回来的,那也是斛律族的产业。
与自己何干?
而现在劝着斛律石一起走,至少他对军阵部署深有心得,麾下还有不少筑基,保命精华尚在!
总之就是回到坞堡再说!
把城门一关,再不济到时候再跑!
反正到时候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总之不能死在这乱军之中!
要是放在平时,斛律石指不定能够细细分辨出徐英话的动机,可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乱军之中,哪容得他想这么多?
也明白当机立断才是紧要之事。
而且徐英说的确实似乎也有道理。
看着斛律石还没下定决心,徐英更急了,当即决定再推一把!
平生的所有智略,现在都全给用上了,一脸苦求,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那是真的急啊!
乱军中自己的命真不一定能保得住!
“酋帅大人!成大事者应果决才是!眼下贼军大营攻不进去,停在这里平白误了性命!”
“若回去重整军阵,前面这里再无修行军阵抵挡,徜若陈度从里面杀出来,如之奈何啊!”
一提到陈度,斛律石陡然一震!
是啊!
对面大营里还有陈度!
那厮一开始的艮土阵还没怎么跟上自己变了爻数的兑金阵。
先前斛律恒九三之变太过刚猛易折,所以斛律石就把阵型换成了初九之阵。
所谓初九,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
大白话就是决断之初,如果只凭血气之勇,像脚趾前端一样贸然前进,必然不能取胜,反有咎害。
反正一句话说就是谨慎!
起初还有不少效果,可是打着打着斛律石却发现
可那陈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奇才,刚才两边各种试探出击,十几个回合后,陈度那艮土阵对上自己的初九变阵,居然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现在战场局势,大厦将倾。
要是真如徐英说的,待会陈度从里面冲出来怎么办?
就在刚刚最近一次军阵交手的时候,陈度的水行真气明显都快又要风行水上了!
配合上魏军守军那阵型……真就如巽风,如雁行渗透!
所以当徐英一提到陈度,斛律石几乎就要下定决心!
跑!
而徐英还以为斛律石还在尤豫,又想起此前陈度等人和自己一起商议的那个计策,
也就是趁着翻浆地不利于草原游牧作战,然后一举击溃柔然。
现在抬头一看天时,再一看脚下地势,徐英自己都胆战三分!
赶紧朝着斛律石又说了一句:“酋帅!快走!”
“莫说陈度,就说此时天时有变,这上面下起了大雨,还有已经凌汛河冰开裂的黑水河,再迟一会儿,眼下脚下这些土地就要翻浆!到时候别说回去整顿军心,就是想跑都跑不了了!”
这一下,天时地利的转变,也由不得斛律石再多想了。
这么一来,一咬牙猛的一夹马腹,当即就下了决定:“好!”
“你带头,我们回坞堡!回去后立刻紧闭城门,巡压全堡!”
草原游牧就是这样,下定决心后,行动得确实也是极为利落干脆。
当即领着其他人,包括斛律恒在内,与其他所有的修行者,摒弃了甚至还未被混乱波及的先锋,赶紧逃离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点连成雨幕,砸在兵卒身噼啪作响。
天地间越发灰蒙,视线所及不过百步。
进而更加导致了整个斛律军的阵型已经朝着不可逆的方向,极速崩溃!
……
……
“陈兄弟……怎么他们会败得这么快?”
“发生什么了?”
刚才还在和陈度结阵的呼延族,满脸都是茫然。脸上甚至还来不及浮现大胜的喜悦,只因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了。
其他魏军士兵更是如此。
怎么对面这就溃了?
要知道,就在刚刚,在魏军这边的兵卒们看来,那陈军主的裱糊救火已到了极限。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斛律石变成之前那种孤注一掷的打法,催动兑金九三之阵的话。
已经勉强支撑到极限的魏军大阵,几乎就要被一波捅破。
更别说那些土航修行者了,一个个真气已是撑到了极限,不少人口中已经渗出了血。
对面正脉加持的兑金真气一次又一次地撞过来,那不是开玩笑的!
什么方圆大阵,都要被磨成鸡蛋壳了都!
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撑不住了的时候,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似乎是听到斛律军后阵那边有人大喊了几声,然后就跟雪崩一样,整个对面就溃退了。
就连本来应该压住阵脚的斛律石,也不知道哪去了。
因此一时之间,呼延族还下意识问了一句,是不是他们使诈?
“这是诈败之计?”
至于陈度,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这斛律石居然会撤得这么快?
甚至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本来以为这一仗要纠缠一会儿,或者对面斛律石会做决死反扑,又或者会去压住阵脚,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
谁能想得到,这一下子就跑溜了个没影,脚底抹油一般!
陈度当然不知,那是因为失败主义谋士徐英在其中起了大功劳。
没错,失败主义谋士就是这么……好用!
而此时陈度心中极度复杂。
只能说,胜利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想想柔然那一战,其实自己是筹备多时,而且双方人数大约相等。
胜利其实十拿九稳!
而这一次对上斛律金,人家毕竟是几十年的祖传基业积淀!
自己这边真的是颇有些强行孤注一掷来攻,靠的也无非是想把汉家边民们带回去的这股冲动,一个说起来其实不那么理智的决定。
所以,当大胜真的突然来到面前时,陈度一时间还真就有些茫然。
直到呼延族在旁边不停催促:“陈兄弟!陈军主!该叫三哥他们带兵来冲了!再晚点,这地都要变成泥浆地了!”
陈度这才转醒。
过不多时,另一侧,
两支早已埋伏在山后多时,由高敖曹所率的骑兵杀出,分成两翼,如两个大锤,直直锤向已经混乱不堪的斛律军军阵!
这一冲,彻底导致了斛律军的全线溃败。
军令已崩,阵型不复存在。
斛律军的兵卒们彻底崩乱,仓皇扔下手中的兵刃,扯掉身上只会增加逃跑负重的皮甲。
只为能跑得快一点!
人踩着人,马踏着马,哭喊声惨叫声求饶声,混杂着冰冷的雨声和身后的马蹄声。
局势彻底无救。
不过当高敖曹带兵如锤,锤向斛律军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个还在勉强收拾军心试图抵抗的人。
不是谁,正是斛律恒。
这个斛律恒此时还真就有些出乎高敖曹的意料。
浑身是伤,也只有他一人还在运转着真气,勉力来回奔走,试图压住军阵。
高敖曹可没多想什么敬佩对面什么勇武什么忠诚。
在这电光石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场上,哪有这么多想法?
当即鼓起比先前又强上一分的离火真气,一枪横扫过去,当即就把斛律恒戳死在马上。
甚至因为戳得太用力,高敖曹的长槊插进去,一时间竟拔不出来了。
这个先前在斛律坞堡之中前途无限,被认为是在斛律石之下最为精通斛律一族兑金真气的年轻人。
就这么从马上如一滩烂泥般摔了下来。
死前双眼还瞪大望天,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和不甘。
而斛律石这边,哪里顾得及自己族中最有希望的年轻人如何下场。
带着徐英还有一众同样仓皇逃窜的族中修行者们已经冲到了坞堡门前。
本以为终于安全,暂时可以喘一口气。
结果抬头一看……
如坠冰窟!
因为……
坞堡大门居然紧紧关上了!
“开门!开门!是斛律石大人来了!上面的人,速速开门!”
可喊了数声,依旧无人开门!
直到一群在斛律石看来无比熟悉的人站上了城头,怯懦的鼓起不多的勇气,朝着下面这些斛律氏族精锐们,大喊一句。
还是熟悉的高车语!
“坞主,此命……恕难从!为免殃及池鱼,还请各位自便吧!”
话说的虽不利索,雨也下得很大,但斛律石还是能听得清,也能依稀看得清,那正是自己酋帅府里的奴仆们!
斛律石还在茫然之中,但身后的高敖曹所率骑兵的冲杀声已经远远传来。
此时还是徐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是前些日子陈度在柔然偷袭时,顺手救下的那些酋帅府奴仆!”
斛律石立即明白过来!
就是那些被自己压榨盘剥已久的奴仆!
可这些奴仆如何敢在这时候翻了天?
又气又怒的斛律石扬鞭破口大骂,却也一时无可奈何。
此时整个坞堡里已经全乱了,精锐早被自己带出了城。
然后又看到自己这边兵败如山倒,也难怪让这些本在酋帅府里为奴为仆的人反了!
“一群白眼狼!”
“狗奴们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我平日给你们吃给你们喝的!还比不过那一个狗汉救了你们一条狗命?”
徐英见斛律石还在暴怒,赶紧来催:“酋帅大人,别和这些狗奴们一般计较了,现在保命要紧啊!”
身后几百步外,已经有马蹄声朝着这边而来,不用说,肯定是离火真气,渤海高氏高敖曹的骑兵来了!
斛律石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同样意料之外的决定。
“走!往北找大汗!”
一群人当即北走而去。
而此时,在坞堡千步之外。
陈度突然觉得浑身卸力,一屁股坐在不知道谁准备好的马扎上。
抬头望天,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