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月营?”
“不错。”
陈度以往只是从高端网文和游戏中知道营寨阵型这些东西:“一般背山面水或面向平地,往往都会建此内方外圆弧形大阵。”
“中军居中,六军分居两翼,背靠山险,各营寨间互有联系,毡帐间留有主道,如遇敌军攻来可各相支持。”
呼延族看去,那柔然营寨间确实留有明显空道,交错纵横,贯穿了整个偃月形营地。
而在毡帐间的空道中不时有柔然人巡逻路过。
“这些柔然人扎营确实有章法,甚至比我们怀荒那有些军镇饭桶要强多了……不对。”呼延族看着看着,突然揉了揉自己眼睛。“奇怪?为何只在中军营帐那边有人巡逻?如此疏于防御?”
呼延族又眯着眼,聚精会神看了好一会,方才确认无误。
须说一句,呼延族为正脉,和陈度筑基,在目视这方面没什么区别,当然是要比普通人好一些的。
“这便是第一个蹊跷之处。要说他们疏于防御,就不会在临河正面上做足防御工事。”陈度所说的河岸正面,各种拒马鹿砦一个不落,就是为了防止河对岸居高临下,强行渡过封冻河面突袭。
“周围的灌木芦苇更是砍的一干二净,这应该是防火攻。”呼延族点点头。
实话实说,刚才陈度看到柔然营盘临河这边,各种防御齐备,甚至连旁边草木都给砍了干干净净。
心里是真有点无语的!
各种演义小说里,那不是一个衔枚疾走,一个趁夜突袭,遇事不决再一把火,对面直接就营啸了,就崩了?
结果实地一看,柔然这营寨一边是背山而建,一边虽对着封冻河面,但也算是防备工事齐备。
甚至火攻都防了一手。
只能说现实确实骨感了些。
柔然人也不是傻子。
除此之外,别看先前自己把这偃月营大略如何,说的头头是道。
实际上除了中军营帐外,其他营地都太黑了,几乎看不清具体布置和道路。
要夜袭都不知道往哪突破才是弱点,总不能照着河面别人布防重心生冲硬突吧?
那些拒马鹿砦借着冰封河面反光,兼之又在河边,看的确实清楚就是。
须说一句,修行筑基后的目视能力,比起普通人是有是有提升的。
否则那天陈度也不会在城头,看着远处柔然那长生天正脉,看的那般真切。
饶是如此,此时也看不太清对面营盘中大部分黑灯瞎火地方到底如何。
呼延族也是如此,发现了点不对劲:“怪了,今晚怎么那么黑?想看看柔然哪边布置有疏漏都看不清。”
呼延族又认真看了好几眼,还是看不清对面大营有什么布置疏忽,恼恨摇头:“可惜我不是岛夷那边世家,若能修的五官术,当能看的清楚对面布置!”
“大五官术?”
“不错,南朝岛夷那边,据说从僭晋那时开始,那支北府军中就多有修行此术者,说是起源好象是什么殷家,好象离着陈度你们那颍川陈氏还挺近的。”
要说五官术什么的,陈度确实不了解。
不过呼延族一提到殷家,那自己可懂的不能再懂了,相当魔幻!
“我知道了。”陈度脸上颇有些绷不住,“陈郡有殷氏殷仲堪……其父能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注1】
“不错不错!到底是有文化的老世家,说起这些都一套套的。”呼延族有点羡慕的叹了口气。
陈度心情倒是有些复杂,如此看来,此世间真气修行,到了一定阶段后不止能外附,显性,似乎还能对身体某些部分进行增强放大?
怕不是那位寄奴气吞万里,那是真的能呼出真气如虎?等回到坞堡后问下自己那本怪书吧。
按下思绪种种,此时陈度已然是越发明了,这柔然大营为何给自己那种古怪又蹊跷的感觉了。
“呼延,其实对面大营这么黑是有蹊跷的。”
“这有什么古怪的?晚上了自当熄灯灭蜡。”
“不,到这种规模的大军行军扎营,必须有另外一套规范,否则极易因为一点意料不到的小事,进而发生夜间营啸!”陈度摇头以对,还好自己略懂一些高端游戏和网文中得来的行军常识。
古来行军营寨之中,会借蜡饼,麻油等油蜡物事,在营内几条纵横主路上,通宵点上灯火。
防的就是万一遇袭,随时在营内调动精干补救。
至于什么位置放哪些灯火,也是严格管制的。
陈度给呼延族简略说了一遍。
呼延族已经跟上了陈度的思路:“一边是严密齐整的营帐布置,防御工事样样齐全,一边却是外营几乎没几个巡逻,更没灯火。这不就象……”
“就象一人身上长了俩脑袋一般。”陈度突然点头,然后转而摇头。“啊对的对的,啊不对不对。”
两人难得同时轻松一笑。
“当然,柔然人不可能身上长了俩脑袋。”陈度收起笑意,目光灼灼,“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么大的营盘内,除了中军营帐,其他都是空营!”
作为日后都带兵一方的未来北魏东齐大将,呼延族军事上自然也是有慧根的,一点就通:“我懂了!如果这个时候在营盘各种紧要道路上点上灯火,岂不是为袭营之人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平素那些该有的防御工事都准备好了,只等后续大军入住?”
“确实如此,所以我之前才让呼延兄你别慌乱……”
陈度还没说完,呼延族突然兴奋起来,立刻打断了陈度的话:“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现在立刻赶回坞堡,你我各自带着小队几十人来个突袭!”
“不行!”陈度斩钉截铁,直接否定了呼延族的想法。“看到对面的警戒布置了吗?”
虽说大营虽黑,但是中军营帐外那一圈还是能看的清楚。
“看到那几个围着中军营帐不停绕圈的人了吗?”
“不就是普通巡察嘛,这有什么……”呼延族摇摇头,既然是空营,趁敌松懈一股拿下不就好了,泼天军功就在前面!也不知道陈度在迟疑什么?
“那可不是普通寻常,那些人在计时。”
“啊?计时?计时不是有木漏那些东西就行吗?”
“游牧他们没那么精巧的东西,就算掳掠了过去,因为长期马背颠簸,外加又无法修复,久而久之便用这等步行计时法来计时。”
时间在军中有多重要自不必说。
和普通民间可以靠着打更人或者鸡鸣,又或者干脆看着天亮作息而行不一样。
军队对于作息时辰是极为极为看重的。
而所谓步行计时法,顾名思义便是以绕营地步行来计时。
首先有个大概的步行速度,一般是以徒步不带任何其他东西,一昼行进百里来算。
然后有专门的士兵或者民夫,唤做探更人。
根据其绕营走了多少圈,比如走多少圈便是二里地的距离,然后就发一牌,发完九张牌后便过了一更。
看似极为笨拙的方法,却是在北境这种大草原中,最为稳妥的行军计时之法。
就是有点耗人。
陈度将这步行计时法大略情形说与呼延族听,呼延族愣着看着陈度看了好一会,这才说道:“陈度你真不是侯莫陈氏的子弟?如此通晓大军军务?”
陈度只是摇头:“说回来,劫掠十数天后还能严格执行军中条令,其他防御也定然严密,这便叫做管窥全貌,如若轻易出击,恐怕还会中柔然埋伏。而且有个最关键的,呼延兄是不是几乎没看到柔然劫骑马匹?”
呼延族皱眉来言:“奇怪,好象确实没见到。”
“这就是了,说明柔然人早有防备,那些你没看到的马匹,大概有许多现在正在大营背靠的山坡背面呢,披鞍待饲放养,随时就可以上马作战。”
“埋伏……”呼延族顿时哑言。
“而且说一千道一万,扪心自问一句,以你我所带队内不过十数骑,其馀皆为步卒,真能一击摧枯拉朽吗?而后又如何撤回?别说呼延你没想过带那些可怜边民回坞堡,里面不少汉人儿女的。”
陈度又一番话跟一盆冷水浇下来,呼延族想起偌大一个坞堡都被柔然劫骑围的不敢出城,虽然里面有不少是坞堡主斛律石个人自保的原因。
但柔然这大部数百劫骑,确实不是自己和陈度那几十步骑能那么容易得手的。
“不过,我们会把里面那些汉民都给救出来的。”陈度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补充一句,“你的军功也少不了的,只是在此之前,须要弄明白一件要害关键大事。”
“什么关键大事?”
“柔然人建那么大空营盘干嘛?”
陈度这一句颇有点灵魂发问的意思。
是啊。
到此刻为止,不光呼延族,就是连陈度自己都真的没弄明白。
柔然劫骑搞那么大营盘也就算了,如果说是等几个大部族的先锋来也就算了。
可是过了都要半个月了,眼下这大营还绝大部分都是空营。
离着怀荒柔玄最近的几个柔然部族,就是骑驴也赶到了。
陈度将这些疑点一一告之呼延族,暂时得出一个结论:“就算是去年北境普遍大旱,谁家日子都不好过,谁家也没馀粮,可按照种种情况看来,也不是挨着北镇的几个柔然部族联合入寇劫掠。”
那么,就只有一个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可能的答案了。
陈度实在不想去逼近这个真相。
可是眼下形势逼的自己只能做最坏打算。
“呼延兄,我问你一事,你须认真考虑后来答。”陈度深吸一口气,郑重来言。
呼延族自然点头不止。
“这营盘如果主要来囤积转运各种粮食,可以装多少斛,供多少人吃?”
“原来是这个啊,容易!我看看……”
只消片刻,呼延族直接就给出了答案,快的甚至有些出乎陈度意料。
看来在行军细节这方面,这一年呼延族还是在六镇历练出来了些。
“我大概看了下,对岸大概连营两百多一点,虽然毡帐大小不一,但是算下来一顶帐篷里放七八十斛粮草还是可以的。”
“再算上那些驮马还有粮车……”呼延族眯了眯眼,考虑片刻后,给了陈度一个甚至都有些太精确的答案了。
“这个营地如果都用来存放粮秣的话,二十万斛肯定是有的。”
二十万斛,陈度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
但是,自己身旁这个一年北镇基层军官,应该知道一些细节。
“二十万斛,能供多少步骑战兵战事之需?”
呼延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度要问如此奇怪的问题,但还是如实给出了答复:“上一次幽州解粮到怀荒,刚好我和高三哥碰上护送任务,怀荒这边是五十万斛可供两万人一年战事之需。”【注2】
陈度想过呼延族知道一些大概,但确实没想到呼延族居然清楚到如此地步。
“看来呼延兄确实有豪侠之风,竟与怀荒仓曹参军那几位也能结交极好。”
陈度这么淡淡中带着打趣的一句,反倒让呼延族有些窘迫起来,匆忙来道:“那个……其实就是平常熟了些能喝些酒搞些耍子,赌些樗蒲。”
这反应看在陈度眼里,自己心中更是亮堂不少。
只说刚才呼延族那句话,如果毫无常识的人听了,只会觉得毫无问题,护送粮食的时候知道这些不是很寻常吗?
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负责护送解粮,和知道这批粮货具体多少,供多少人多久之需,那完全是两码事。
举个有点不太恰当但里子还是相通的例子。
驿站快递员如何知道包裹里送的是什么?
况且,还是军粮储备这种关乎重要军事机密的东西。
所以,呼延族刚才话里,可以推断出来他自己,或许还有高敖曹,和怀荒仓曹关系绝对没那么简单。
至于仓曹,便是管着怀荒军镇粮仓廪的部门,至于参军,就是管着仓曹的部门领导了。
这事暂时就先默默记下便好。
“反倒是我,竟然忘了呼延兄原是樗蒲高手。”陈度当即也不在意,轻轻一笑遮了过去。
呼延族更是巴不得话题转移,也是赶紧来问:“陈兄弟你问这些数干嘛?”
陈度只是摇头不语,默默折下一旁芦苇杆,一脚踢开地上厚厚落叶枯枝,在地上泥土划拉起来。
只是刚划拉起来,陈度突然愕然片刻。
而后又继续划拉起来。
“如果按照你刚才说的数,我现在假设对面营盘都用来装粮食。你先别摇头。”陈度摆摆手,好象早已猜到呼延族要说什么,“也别问粮草从哪来。”
“五十万斛粮草,按着是两万人据城坚守一年之需,那二十万斛粮草,能支撑几万柔然军队打两三个月仗?”
呼延族瞪着眼看着陈度,本来各种迷惑纷乱,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问哪个,开口问出的问题甚至让陈度都有点突兀:“为什么是两三个月?”
“两三月后,便是三四月份开春,母马要集中产驹了。”
草原游牧,最为关键要紧之物,便是马匹。
而一年到头最为关键要紧之事,便是这母马生驹之事。
“陈度你知道几万人是什么样子吗?”呼延族这一次没回答陈度二十万斛粮食能吃多久,语调已然变得极为急促,根本不等陈度说什么就急促来言。
“我碰巧知道!……八年前,席卷冀州乃至河北几乎全境的大乘教之乱,我亲眼见过五万狂乱僧侣还有教众如何祸乱渤海的!”
呼延族费劲的吞了下口水。
也多亏呼延族这么一说,陈度这才隐约有些想起来,好象在八年前,冀州这边确实起过这么一场堪称历朝历代以来最大规模的邪教叛乱。
说大乘教是邪教,那是因为据史书记载,那是真的邪!
陈度还记得这教派曾经炼什么狂乱之药给信徒们吃来着,以至于到了所谓“父子兄弟不相知识,惟以杀害为事”的地步。【注3】
“我记得是有什么狂乱药吧?”陈度试着问了一句。
呼延族摇摇头:“当时不止是炼制了这么种药,据说大乘教那魔门头子法庆,真气也邪乎的很,还能惑乱心智……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要说的是,就是这么些拿着犁耙棍棒的四五万人,一开始都没多少人能吃得上那狂乱之药,竟也屡屡击败朝廷平叛大军!几万人一度快打到了黄河边上!”
“要是那四五万人换成柔然那些步骑,按着现在北镇边防,那是能一直打到,打到……平城!”
听着呼延族这一通说。
看来北地一年的历练,至少对北边六镇边军的战斗力评估上,呼延族有个十分清醒的认知。
那就是如果几千人的部族大军来寇,不过弃坞堡而逃。
但如果是几万人……
当然,这几千几万之数是包括了后勤之数。
“没错,两三月的时间,足够打到旧都平城。”陈度接上了呼延族的话,“而且说来也巧,呼延兄刚才提到的大乘教之乱,叛乱之初短短时间便聚集起了四五万叛乱教众?”
呼延族点点头。
“叛军中也有教众的妻孥老幼吧?”
“自然有,我那时还小,不过也记得他们征发不到多少民夫,诸多粮食辎重后方之事都让跟着一起叛乱的妻孥们干了。”
“那就对的上了。”陈度长吸一口气,至此自己最坏的那个猜测算是落地了。
须知道,柔然这些草原游牧也不是没后勤的,只不过习惯了逐水草而居的马背胡族,如果是举大军来袭的话,往往是全家老小一起来的,存的抢的粮草吃完了就吃牲畜,
这也是为什么在中原王朝看来,游牧行踪不定,攻无定形的原因。
人根本没个固定的后勤路线,宛如一大团走到哪就啃光哪里的蝗虫。
陈度认真一字一句来言:“我现在想明白了,这柔然大营就是为了供给大军入寇之用,顺便还要囤积和往后转运劫掠汉地零粮草物资,还能给大军后勤做老营。”
呼延族愕然:“大军……是多少人?”
“我刚才按你说这里可存二十万斛粮食来看,包括老营妻孥在内,姑且算个四万人柔然大军吧。”
“不可能!哪有部族能拿出那么多人!挨着北镇的那几个柔然部族那就被打散了,最大的那个什么郁久闾氏全家老小不过三千人!”
“那如果是柔然大可汗,阿那瓌亲自来呢?”
呼延族瞪着眼死死盯着陈度。
而陈度已然往后掠去,不知为何,手里还拿着刚才在地上划拉的芦苇,留下一句急匆匆声音。
“我们先立马赶回坞堡,今晚必须见到一个人。”
“谁?”
“高昂高敖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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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晋书殷仲堪传有载:仲堪父尝患耳聪,闻床下蚁动,谓之牛斗。帝素闻之而不知其人,至是从容问仲堪曰:“患此者为谁?”
注2:魏书列传,卷二十六刁雍传有载:(太平真君四年)奉诏高平、安定、统万及臣所守四镇,出车五千乘,运屯谷五十万斛付沃野镇,以供军粮。故以此为数字设计大略运粮数目。
至于粮食供应时日的推断大略如下,六镇人口在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时候,约为百万上下。每个军镇人口在十六万上下,按照一人每日需要口粮两升来算,一个军镇每天就要消耗口粮三十万升,也就是三千斛,五十万斛能维持平日里普通人所需口粮大约为半年不到的时间。
而战时人均消耗口粮要比这个大,而且加之粮食运输储藏的损耗,以及马匹牲畜的巨大消耗,而且史书中解运的粮食,必然不是军镇唯一来源,还需要军镇中其他储粮及水田等补充。(六镇当时都草原和滩涂是改造过水田的,并造成了生态环境恶化,史书中有记载,在此不再赘述)
故而最后定为五十万斛可供两万人一年战事之需。
注3:魏书列传卷七有载:时冀州沙门法庆……自号“大乘”,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识,唯以杀害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