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周怀的马车缓缓驶回周府。刚到门口,就看到薛琼站在府门前等候。
“大人,罗煞那家伙已经到了,正在书房等着您呢。”薛琼上前,脸上带着伤,似乎方才打了个架。
想起他与罗煞的关系
周怀点了点头,没吭声。
借着薛琼的搀扶,坐上轮椅,被推进府内。
府里已经开始布置起来,下人正忙着挂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透着几分佳节将至的喜庆,与他心中的沉重心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方才在郭府门前的遭遇,虽未让他动怒,却也让他察觉到郭家如今的诡异氛围。
郭忠是他义父,按说他登门拜访,郭府不该如此怠慢,想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辛苦大家了。”周怀对着忙碌的下人温声道。
下人们纷纷躬身行礼:“大人客气了。”
来到书房,周怀刚推开门,就看到罗煞正坐在桌旁,一身黑衣依旧,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却眼神锐利,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行礼:“大人。”
“坐吧。”周怀摆了摆手,被薛琼推到书桌后坐下,“追查李克复的事,有结果了?”
罗煞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回大人,已经查到了,李克复如今在织造局任职,官拜主事,负责江南一带的生丝收购督办事宜。”
“织造局主事?”周怀挑了挑眉,拿起纸条看了看,上面写着李克复的任职信息和出行日期,“他何时去的江南?”
“数月前启程的。”罗煞沉声道,“据说此次是奉了织造局的命令,前往苏州、杭州一带督办生丝收购,毕竟如今江南是蚕桑收获的旺季,织造局需要储备足够的生丝,以供来年宫廷和官员服饰织造之用。”
周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深邃:“数月前启程,看来他们早就想动手毁尸灭迹了。”他心中了然,李克复数月前离开长安,所以此事原本不是冲着他来的,只是凑钱赶上而已。
李克复是此事的关键人物,一旦被抓,逼问一番,有了证据,皇甫极和林开泰便无从抵赖。
“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江南追?”张奎从外面走进来,听到两人的对话,立刻说道,“可不能让他跑了。”
周怀摇了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急不得,江南地域广阔,水路纵横,李克复既然是去督办生丝收购,定然会四处奔走,我们贸然派人追去,一来容易打草惊蛇,让他提前隐匿。二来,我们在江南的人手不足,未必能找到他,反而可能暴露行踪。”
薛琼也点了点头:“大人说得有道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罗煞补充道:“属下还查到,李克复此次出行,带了不少随从,其中不乏身手矫健之人,想来是皇甫极特意安排保护他的,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追查。这些人看着像是织造局的护卫,实则多半是皇甫极的私兵。”
周怀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便不急于一时。”
他抬头看向罗煞,“现在府中歇息两日,之后你挑选两个可靠、身手好的人,悄悄前往江南,不必急于动手,只需暗中监视李克复的行踪,摸清他的落脚点和活动规律,随时向我汇报,若是他有要逃离江南迹象,再设法拦截。”
“是。”罗煞应声。
“另外,”周怀继续道,“你们务必小心,不可暴露身份,皇甫极在江南定然也有不少眼线,若是被发现,不仅抓不到李克复,反而会打草惊蛇,让皇甫极有所防备,甚至可能提前对李克复下手,杀人灭口。”
“属下明白。”罗煞沉声应道,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丝毫不能马虎。
周怀又看向张奎:“你这边,继续保管好夏鹏留下的登记册、遗书等证据,务必妥善存放,不能有任何闪失,如今朝堂之上,皇甫极的势力依旧庞大,我们手中的证据是唯一能扳倒他们的筹码,绝不能出问题。”
“大人放心!”张奎拍着胸脯保证,“我已经把东西藏起来了,派了几个最可靠的兄弟日夜看守,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周怀点了点头,又看向薛琼:“你负责留意朝堂和皇甫家、林开泰的动向,如今我们拿到了证据,女帝虽未立刻表态,但皇甫极和林开泰定然心有不安,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要密切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蔡并,他是林开泰的爪牙,如今怕是坐立难安,有任何异常,立刻向我汇报。”
“属下遵命。”薛琼躬身应道。
安排完这些,周怀轻轻舒了口气。虽然李克复暂时逃脱,但他们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只要耐心等待时机,总有机会将他拿下。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局面,防备皇甫极等人的反扑。
“对了,大人,”瞎子想起一事,说道,“过几日府里就要布置过节,要不要再备些礼物,给朝中一些交好的官员送过去?如今我们在长安立足未稳,多结交点人脉,也能多些助力。”
周怀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必了,如今正是敏感时期,我们行事越低调越好,若是贸然送礼,反而会引起他人猜忌,而且朝中官员大多都是皇甫极的人,我们去送,人家也未必敢收。”
话说,周怀此番入京,恰好赶上了金秋佳节刚至。
女帝作为天下之主,为了彰显国威,便打算修建明堂。
于是征召各地州府三千两白银。
这三千两白银,对于各地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钱。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地方官逮到机会,便大肆征收各种名目的税,陈杂繁重,令贫穷者更加贫穷,令富有者变得惶恐。
大小官员从中捞取钱粮无数,说是三千两,实际上各地官员实际征收的银子三万两也不止,只不过给朝廷送去的只有三千两罢了。
话说这兖州有一好汉,名为夏天骏,此人家产颇丰,为人仗义,出手豪迈,年少时,遭遇饥荒,同乡好友有不少长辈饿死的,因他们家庭贫困,无钱粮葬家里人。
夏天骏听闻此事,立刻遣人送去钱粮,帮助他们。
自此贤名远播。
后辽东之乱起,兖州临近河北道,率先被攻陷,他领着家丁、好友,占山为王,抵抗辽东叛军,后来有功,便成了这东阿县的县令。
其生性豪放,喜欢交友,做县令枯燥,反而限制了他。
这日上级官员前来征收银子,夏天骏听闻之后,立即在县城的酒庄宴请,希望对方能高抬贵手,他可是听几位朋友说,有不少地方因征银一事,弄得百姓哀声哉道,苦不堪言。
东阿县最大的酒庄醉仙楼里,红灯高悬,酒香四溢。
夏天骏身着常服,亲自站在门口迎客,身后跟着县衙的几个得力手下,个个面带恭敬。不多时,一辆青篷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负责征收明堂银子的上司王主事。
“王大人一路辛苦,快里面请!”夏天骏快步上前,拱手笑道,语气里满是殷勤。
他身材魁梧,面容爽朗,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江湖豪气,却刻意收敛了锋芒,尽显巴结之意。
王主事捋了捋颔下的山羊胡,目光扫过酒庄门口的排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夏县令有心了。”
一行人步入二楼雅间,桌上早已摆满了佳肴,烤得油光发亮的整羊、清蒸鲈鱼、卤味拼盘,还有几坛封存多年的陈酿米酒,香气扑鼻。
夏天骏亲自为其斟满酒杯,双手奉上:“王大人,这是本地最好的米酒,您尝尝鲜。”
王主事抿了一口,眯眼点头:“不错不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夏天骏见气氛正好,便试探着提起正题:“王大人,此次朝廷征召三千两白银,咱们兖州刚安稳没几年,百姓日子还不宽裕,不知大人能否高抬贵手,宽限些时日,或是少征些许?”
王主事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羊肉,慢悠悠道:“夏县令的难处,本官自然知晓,不过朝廷旨意难违,这三千两是定数。”
他话锋一转,看向夏天骏,“但夏县令如此热忱,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此事容后再议。”
夏天骏心中一喜,连忙又敬了一杯:“多谢王大人!大人放心,后续必有重谢!”
接下来的几日,夏天骏全程陪同,带着王主事游遍了东阿县的景致,吃遍了本地特色,晚上还安排了歌姬助兴。
王主事日日笙歌,玩得不亦乐乎,对夏天骏的态度也愈发和善,满口答应会“酌情处理”。夏天骏见此,心中的石头渐渐落地,只等着王主事开口松口。
可没想到,第五日一早,王主事带着两个随从直奔县衙,脸上没了往日的笑意,神色严肃。
夏天骏连忙迎上前:“王大人,今日气色甚好,可是想好如何通融了?”
王主事坐在大堂主位上,喝了口茶,慢悠悠掏出一张清单,扔在桌上:“夏县令,朝廷要修明堂,乃是大事,各州府都得出力,这三千两是朝廷定的,但若只是这点银子,如何彰显兖州的诚意?”
夏天骏拿起清单一看,顿时愣住了。
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种名目——如出头火耗,起解路费,上纳铺垫费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最后竟写着共计十万两白银。
“王大人,这这不对啊!”夏天骏声音都有些发颤,“前日您不是说会通融吗?怎么一下子变成十万两了?兖州刚恢复安稳,哪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王主事抬了抬眼皮,语气冷淡:“夏县令,此乃朝廷的补充旨意,本官只是奉旨行事。前日说的通融,是让你有时间筹备,可不是让你少交。”
“补充旨意?我怎么从未听闻?”夏天骏急道,“大人,三千两尚且艰难,十万两简直是要了兖州百姓的命啊!还请大人再通融一二!”
“通融?”王主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夏县令,朝廷旨意如山,岂容讨价还价?若是交不出银子,便是抗旨不遵,到时候不仅你这县令做不成,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他瞥了夏天骏一眼,语气带着威胁:“本官给你半个月时间,务必凑齐十万两。到时候交不上来,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说罢,带着随从拂袖而去,根本不给夏天骏争辩的机会。
夏天骏僵在原地,手中的清单几乎被捏碎。
他本以为几日的吃喝玩乐能换来对方的通融,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十万两白银,对于刚从战乱中恢复的兖州来说,无疑是一座大山。
朝廷之命不可违。
无奈之下,夏天骏只能下令全县征收。
县衙的差役挨家挨户上门,尽管公差们和颜悦色,如今在百姓眼中却变得凶神恶煞。
百姓们叫苦不迭,但是上头有令,即便公差们有心帮衬,却容不得半分。
城东的张老汉,家中只有三亩薄田,勉强糊口。
为了凑银子,他只能把唯一的耕牛卖掉,可这点银子远远不够,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年仅十五的女儿被人拉走,卖给了城里的富户做丫鬟,父女俩哭着分别,肝肠寸断。
城西的李木匠,手艺精湛,原本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层层叠加的赋税压得他喘不过气,家中积蓄耗尽后,差役又要拉他去服徭役抵税。
李木匠不愿与妻儿分离,争执之下被差役打断了腿,妻子悲愤交加,当晚便上吊自尽,只留下年幼的儿子无人照看。
夏天骏听闻此事,严惩差役,可悲剧已成,再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了。
短短十余日,东阿县便没了往日的安宁。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哭声、骂声此起彼伏。
不少人走投无路,只能逃荒而去,可更多的人被差役阻拦,只能在绝望中煎熬。
夏天骏每日看着这些惨状,心如刀绞。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仗义疏财,缩居在这官衙之中,本想造福一方,如今却成了祸首。
他夜夜难眠,心中的愧疚与愤怒越来越强烈。
最后搜刮全县百姓骨血,也只凑到了一万余两,夏天骏变卖家产,又凑了两千两,却依旧差得远。
交银子的前一日,夏天骏独自一人来到酒庄,喝得酩酊大醉。
他想起王主事那傲慢的嘴脸,想起百姓们绝望的眼神,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当晚,月黑风高。夏天骏召集了当年跟随他抵抗叛军的十几个心腹,还有县衙里几个看不惯苛政的差役。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朝廷苛征暴敛,害苦了兖州百姓。我等若将这银子交出,只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更加贪婪无度,百姓们只会更惨,今日,我要为兖州百姓讨个公道!”
众人早已对王主事恨之入骨,闻言纷纷响应:“愿追随大人!”
夏天骏带着众人,手持刀棍,悄悄摸向王主事下榻的驿馆。
驿馆的守卫早已被夏天骏收买,平日里只知饮酒作乐,毫无防备。
夏天骏一行人轻易便闯了进去,直奔王主事的房间。
此时王主事正在房中搂着一名娇女,见到突然闯入的夏天骏等人,顿时大惊失色:“夏县令,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夏天骏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怒火,“是你们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是你们逼得我不得不反!”
他话音未落,手中钢刀已然出鞘,寒光一闪,直劈王主事。
王主事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旁边的随从想要反抗,也被夏天骏的手下一一制服。
解决了王主事,夏天骏一把火烧了驿馆,带着众人直奔城外的蒙山。
蒙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当年他也曾在这里抵抗过叛军。
站在蒙山顶上,看着身后跟随自己的几十号人,又望向山下黑暗中的兖州城,夏天骏高声道:“朝廷苛政,官吏腐败,百姓无活路可走!从今日起,我夏天骏在此告天敬民,凡受苦受难的百姓,皆可来投!我等定要推翻这残忍暴虐,征敛无度的朝廷,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愿追随大人!”
身后之人,皆神情激动。
夜色中,众人的呐喊声回荡在山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