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沙,天云低垂,狭窄的天地间,烽烟四起。
敦煌的墙砖早被战火熏成焦黑,到处都是缺口,就连城门都倒在地上,被尸体所掩盖,风一吹,插在城头的破军旗就耷拉着晃。
阎冬踩着碎砖往上走,发出踏踏的闷响。
城墙的砖缝里还卡着吐蕃兵的断矛,木柄早被晒裂。
他个头不高,走在城墙上显不出气势,只有那方正的脸膛绷得紧,满下巴的胡茬。
风吹过也没动一下。
他身上的甲胄穿了快半年,肩甲裂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棉衬,走起路来甲片碰撞的声响,在空荡的城墙上格外刺耳。
“大人,城内的木头不多了,要不我带着人再去砍点?”
身后传来细弱的声音,,一个士卒站着。他胳膊上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正费力地把半块石头往城墙缺口塞,手指冻得发紫。
阎冬走过去,接过石头往缺口一放,沉声道:“去吧,晚上多穿点,这么冷的天,吐蕃人应该不出来了。”
士兵点点头,从腰间解下水囊递过来。
阎冬拧开塞子,只倒出几滴浑浊的水,刚沾到嘴唇就被风刮没了。
他把水囊还给士兵:“去接点水。省着点喝。”
这时城楼下跑上来个老头,是阎家的老管家阎忠,裤腿沾着泥,喘得胸口起伏:“少爷,最后两袋麸皮也分下去了,布帛全给伤员裹了伤,现在连缝补甲胄的线都没了。”
阎冬的目光扫过城中,民居已经全部倒下,所有的木头和石头都被扒了出来。残垣断壁之中,只有几个老者在捡地上的碎木柴。
“族人还有多少?”
他问。
阎忠低下头,声音发颤:“昨晚上又冻死两个,现在只剩下三房的十几人了,都守在东城门,个个带伤。”
阎冬嗯了一声,看向西北城楼。
去年冬天,前任大都护王承业就是在那挂的头。
当时王承业捧着吐蕃的降书,说“守不住了,投降就能活”,还让人去开城门。
阎冬一刀劈了他,血溅在城砖上,后来换了新砖才遮了痕迹。
“还记得王承业死前喊啥不?”
阎冬突然问小士兵。
士兵摇头,当时还是他阿耶当的兵,他在家中跟着兄长捡垃圾过活,如今才轮到他。
阎冬嘴角扯了扯,带着点冷意:“他说‘阎冬你疯了,不降咱们都得死’。可他忘了,三年前吐蕃屠奉县,连三岁的娃都没留,降了就能活?”
“那群吐蕃人就是畜生。”
士兵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木棍。
他兄长就是在就是那时候死的,当时他随着兄长去了奉县,后来自己逃了回来,决心当兵给兄长报仇,阎冬没赶他走,让他跟着守城。
阎冬摸了摸腰间的刀,刀柄上刻着个平字,这把刀是其大儿子阎平的。
去年秋天,阎平带三百人去青沙口抢粮,被吐蕃兵围了,最后只剩这把刀送回来。
小儿子阎安死得更早,前年守城的时候,被箭穿了胸膛,临死前还喊着“爹,别让吐蕃人进来。”。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银簪,是女儿阎瑶的。
三个月前吐蕃兵攻得最急,城快破的时候,阎瑶怕被抓,在房梁上挂了白绫,留下张纸条,上面用鲜血写着:“阿耶,女子身虽弱,亦可报国,女儿自行了结,以免被吐蕃士兵抓到,威胁阿耶,绝不肯拖累你。
这柄银簪是阎瑶及笄时他送的,现在摸在手里冰凉无比,像是要刺入他的心中。
“大人,不是说咱们大武的军队在西边赢了,把萨库城和将球城都给打下来了,吐蕃人不是投降了吗,为啥咱们还要打”
士兵突然问,眼里闪了点光,像是快灭的灯又亮了一下。
阎冬闭了闭眼,想起之前的事。
那时候外面传来消息,说西州出了十分厉害的小将军,能召唤“神雷”,把吐蕃兵炸得落花流水,那赤郎赞干吓得都投降了。入口门朝廷还要在敦煌开谈判,让吐蕃从沙州退军。
这则消息让敦煌城内的军民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就连阎冬也出奇的喝了酒,喝的伶仃大醉。
会谈当日,周怀压根没到,来的都是朝中的官员,吵来吵去没个准话。
那些吐蕃人则抱着胳膊,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嘴角甚至挂着笑。
有的官员说“吐蕃强大,千万别惹急了,不然怎么都是朝廷要吃亏。”
有的说“萨库城和将球城都是西北边陲之地,无足轻重,朝廷没那么多钱去扶持。”
还有的私下跟吐蕃人递话,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两人狼狈为奸的样子,令人作呕。
最后朝廷将刚占的三座小城还了回去,吐蕃人不但没从沙州撤军,反而加了一万兵马在沙州边境,帐篷都扎到敦煌城外三十里了。
“没有什么小将军,更没有谈判,吐蕃人更不会投降,我们只能靠自己。”
阎冬的声音很沉,像压了块石头,“去干活吧,别在这杵着了。”
士兵眼里的光一下灭了,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他蹲下来,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阎冬没劝他,城里这样的人多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现在的麻木,大家都习惯了。
这时城墙下传来脚步声,几个百姓扛着木板走过,都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要么战死了,要么在守城。
一个老太太挎着篮子,里面是黑乎乎的饼,是从死人肚子里扒出来的麸皮和野菜做的,硬得能硌掉牙。
她走到城边,仰着头递上来一块:“大人,吃点吧,不然没力气守。”
阎冬接过饼,咬了一口,渣子剌得喉咙疼,咽下去的时候像吞了钉子。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看着城墙外的黄沙,眼神空落落的,她儿子上个月战死了,媳妇带着孙子逃了,没逃出去,听说被吐蕃兵抓了。
“婶子,回屋吧,风大。” 阎冬说。
老太太摇摇头,“我在这守着,万一吐蕃人来了,我还能扔块石头。”
城上悄无声息,有的士兵靠在断墙上,有的士兵躺在地上,他们手里的武器都攥在手里,这已经是习惯了,数年的战争,让他们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周围有人走过,都会让他们瞬间起身。
这也导致了许多相互残杀的情况发生。
经常有士兵在别人休息的时候经过,忽然被持刀砍死的。
如今,这些士兵都知道,若是吐蕃士兵再次来袭,他们大概率活不成,但也没人想走,家都在这,走了也没地方去。
阎冬走到城墙边,望着远处的沙丘。
风更大了,天更低了,沙砾拍在脸上,像是要钻入毛孔,躲避吐蕃人的兵锋。
他隐约间能看见吐蕃兵的帐篷,像一个个黑疙瘩,在黄沙里杵着。
城楼下的废墟中,传来几声孩子的哭,很快又没了声,大概是被大人捂住了嘴。怕吐蕃人听见。
“大人,天黑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阎忠走过来,手里拿着件破棉袄,想给阎冬披上。
阎冬摇头,“再守会。”
他攥紧了儿子阎平的刀,刀柄硌得手心疼。
他知道,下次吐蕃大军到来,这里就是他的死地,也是敦煌所有人的死地。
但他没有丝毫后悔,当初杀了王承业,选择守城,护着这些人,就算最后都死了,也比跪着降了强。
城头的破军旗吹得哗哗响,像是在哭,在哀嚎,像是在等最后一战。
阎冬望着远处的黄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吐蕃人来,他就站在这城墙上,跟敦煌一起,死在这。
周怀的大军已经出发,兵马一万五千余人,其中大部分都是骑兵,他将纳兰城和刻路城的战马全部整合,现在这就是一只以骑兵为主的大军,大概数量能在一万左右。
这数量极为可怖。
毕竟是集结整个西州四镇才凑出来的,除了甲胄配备尚不完全,却已经算是这个时代极为强大的一只军队了。
就比如噶尔钦陵麾下的两只大军,吐蕃狼骑和死士营,皆是由骑兵组成,就已经算是诺大吐蕃最强大的两只军队了,几乎是集全国之力。
而如今,周怀麾下就有一只万人骑兵,即便是如今的朝廷想要有如此“奢侈”的阵容,也是颇为艰难。
皆因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对朝廷的命令阴奉阳违,他们的军队压根不会听从朝廷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