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鄂有一个特点,沈留香任何时候见到他,周身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
此刻阳光灿烂,然而阎鄂的整个身子,却蜷缩在大门左侧角落的阴影中。
而他头上的巨大斗篷,将他的整张脸罩住,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在一片阴影之中,看到这条老狗一双发亮的眸子。
沈留香缓缓走了过去,阎鄂抬头,轻轻一笑。
“小侯爷回来了?”
他说着,发出了低低的咳嗽,喉咙之中仿佛拉动的风箱,呼呼作响。
沈留香淡淡地看着他,欣赏着这位黑兵台神秘莫测的老祖宗,轻轻一笑。
“最近我可发了不少财,还有人给我送了三十年的女儿红,进去尝尝?”
阎鄂微微欠身。
“那就叨扰小侯爷了,请!”
阎鄂在赢烈帝的面前,始终毕恭毕敬,以老狗自居。
然而,在沈留香的面前,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老人,既不倨傲,也不谦卑。
咦,这是为何啊?
这些天,来拜会沈留香的文武百官,哪怕是二品大员,也都客客气气,甚至谄媚讨好,无所不为。
然而,熟知捧哏之道的阎鄂,反而不装了。
无他。
在沈留香这等聪明人面前,任何的掩饰都是徒劳的。
反而会让沈留香心生警惕,起了猜疑之心。
面对沈留香这种人,真诚永远都是最安全也最稳妥的。
沈留香仿佛也知道阎鄂的想法,也不客气,袍袖一拂,向前走去。
老黄推着阎鄂的轮椅,跟在沈留香的身后,进入宅子之中。
这一座二皇子留下来的府宅,占地极大,足足有四万多平方米。
到处都是亭台水榭,假山飞瀑,湖水荡漾,处处充满了皇家富贵的气象,却又不乏秀美雅致。
不多时,沈留香和阎鄂来到了湖心亭,隔着雕花木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格外幽静。
老黄放开了阎鄂的轮椅,站到了沈留香的身后,神情凝重。
阎鄂此人心机太重,忠奸难分,哪怕是他独身一人,老黄也不敢有任何懈怠。
不一会儿,阿碧带着四个丫鬟,送上了一些茶果点心,还有两盘女儿红老酒,然后又款款退下。
沈留香亲自给阎鄂倒了一杯酒,微笑着推到他的面前。
阎鄂的脸上露出苦涩之意,摇了摇头。
“那一日,赢烈陛下那一掌,可着实厉害,老朽五脏六腑都受了重伤,小侯爷的美酒,只能心领了。”
沈留香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如果本世子一定要让你喝呢?”
阎鄂缓缓抬起头,看着沈留香,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碰撞,似乎有火星溅出。
半晌,阎鄂缓缓垂下了头,伸手费力地去取那一杯酒。
沈留香伸出手中玉骨折扇,挡住了阎鄂的手,微笑起来。
“阎大人,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咱们也不用彼此试探了,说点正事吧。”
阎鄂缓缓点头,缩回了手。
“多谢小侯爷恩典。”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神色也变得一丝不苟。
“从早上朝会开始,一直到现在,黑兵台密探一共抓捕了八十七名疑犯。”
“已经证实的泄密者三十七人,进而抓捕了十四名朝廷官员,其中越国奸细五人,梁国奸细六人。”
沈留香点了点头,并不觉得太过吃惊。
他之所以敢在金銮殿上,公开三大退敌之策,便是因为黑兵台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有恃无恐。
此时的盛京城看似平静,波澜不惊,事实上到处都是黑兵台密探,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沈留香之所以在朝堂上公开退敌三策,一来是为了稳住朝堂,二来却是试探阎鄂的忠心和能力。
阎鄂是否忠心,对沈留香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但他能否掌控整个京城的谍网,是否能掌控大局,却非常重要。
事实上,这些内奸和泄密者,就算能潜出盛京城,也逃不过城外六万北凉大军的斥候追杀。
阎鄂一边汇报,一边观察着沈留香脸上的神色,见他始终面无表情,越发觉得此人莫测高深。
阎鄂汇报完毕之后,沈留香淡淡一笑,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酒。
“陛下三日之后,便要御驾亲征,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阎鄂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之后方才摇头。
“陛下英明,老朽戴罪之身,不好评判,但既然小侯爷下问,老朽以为此举不妥。”
对于阎鄂这样的千年老狐狸来说,如此直白说出自己的意见,已经是罕见的真诚了。
沈留香哦了一声,依然面无表情。
“为何?”
阎鄂没有任何遮掩。
“赢烈先帝虽然已经驾崩,但大贏皇室之中,心怀不轨之徒依然在暗处蠢蠢欲动。”
“陛下刚刚登基,便远离京城中枢,此举太过意气,有碍大局。”
沈留香啧啧赞叹。
“阎大人可真是赤胆忠心啊,陛下已经决定御驾亲征,你如此背后非议,就不怕招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吗?”
阎鄂脸色肃然。
“在其位,谋其政,老朽不敢说自己赤胆忠心,但无论哪一位君王执政,都殚精竭虑,忠于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留香顿时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你忠于的是大赢,并非哪一任君王,对不对?”
阎鄂脸上露出感动之意,作揖行礼。
“知我者小侯爷也,老朽虽然背负骂名,私德有亏,但对整个大贏却没有任何亏欠。”
阎鄂说到这里,动了感情,眼圈发红,声音异常深沉。
“先帝对老朽不薄,甚至可以用天高地厚来形容,小侯爷可知,老朽为何弃暗投明?”
沈留香来了好奇心。
“你且说说。”
阎鄂眼眸中泪光灿然,声音也变得呜咽起来。
“那一日,先帝召老朽议事,欲以北凉街七万老弱妇孺为要挟,胁迫陛下进城。”
“老朽虽然觉得此法不可取,但自古争夺皇权,向来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倒也觉得可以理解。”
“然而”
阎鄂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变得激动起来。
“原来先帝不只想用北凉街七万老幼妇孺要挟陛下,甚至还想事后屠了整个北凉街,永除后患。”
“当时老朽就意识到,先帝已经疯了,不堪为君,大赢王朝在他的手中,已经变得极度危险,所以当晚便作出弃暗投明的决定。”
阎鄂说到这里,终于落下泪来,声音呜咽。
“此举虽然愧对先帝,也会让老朽的名声彻底败坏,但老朽对得起社稷江山,对得起天下万民,无怨无悔。”
沈留香看着他苍老的脸庞,半晌之后才点了点头。
“好,我会将你这份心意,禀告陛下,这也是你的来意吧?”
“至于你是忠还是奸,就由陛下自个儿判断了。”
阎鄂拱手行礼,深深欠身。
“多谢小侯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沈留香笑眯眯地看着他。
“无妨,无妨,下面咱们讨论一个绝密的话题,你说,赢烈帝到底驾崩了没有?”
阎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