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这种事我怎么敢开玩笑。”陈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缝,想起藏在诊室抽屉里的蓝布包,“我逐字逐句抄了三遍,对照着《说文解字》辨出些关键字,‘经脉’‘针具’‘气穴’这些字样错不了。”
林三寿往前探身时,藤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几卷?你说的《针经》总共几卷?”
“整整九卷,抄在九个牛皮纸笔记本里,页码都衔接得上,应该没有缺失。”
“啪!”林三寿右拳重重砸在左掌,指节泛白:“那就对了!《汉书?艺文志》里记载过,《灵枢》初本就是九卷,与《素问》九卷合称《黄帝内经》十八卷。现在流传的二十四卷本,都是东汉以后学者增补改编的!”他忽然抓住陈墨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书在哪儿?快带我去!”
“原本在抄录时不慎损毁了,只剩我手抄的本子。”陈墨连忙补充,“现在锁在协和中医科诊室的抽屉里,钥匙我随身带着。”
“有抄本就够了!”林三寿抓起桌上的电话,转盘拨号时手指还在抖,“小车班吗?给我派辆吉普,去协和医院,十万火急!”
陈墨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忽然想起丁秋楠今早整理药柜时的叮嘱,忍不住莞尔——这位师叔平日里治学严谨如老松,遇上医道大事倒像个盼糖吃的孩童。吉普车在胡同里颠簸穿行时,林三寿还在追问细节:“本子用的什么纸?墨迹会不会晕?有没有缺笔少划的地方?”
“用的是医院库房领的记账本,牛皮纸封面防潮,钢笔字都描过三遍。”陈墨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师叔,有几页涉及‘九针形制’的图样,我按原比例拓下来了,就是不知道对应现在的哪种针具。”
林三寿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吉普车已停在协和门诊楼前。陈墨熟门熟路穿过走廊,中医科诊室的木门虚掩着,阳光透过窗棂在桌上投下方格光影。他拉开最底层抽屉,取出用蓝布层层包裹的笔记本,布面上还绣着丁秋楠手缝的梅花图案。
“小心点!”林三寿凑过来,呼吸都放轻了。陈墨解开布包,九个笔记本整齐码放,封面用篆体写着“针经卷一”到“针经卷九”,墨迹黝黑发亮。林三寿颤抖着翻开第一页,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忽然抬头问:“这纸是……”
“去年托王建军从造纸厂弄的老宣纸,比普通纸厚实。”陈墨解释道,王建军是他姐夫,粮食局副局长的身份总能弄到些紧俏物资。
林三寿再没说话,捧着笔记本坐到桌前,连茶缸里的水凉透了都没察觉。陈墨闲得无聊,拿起桌角梁明远遗留的《濒湖脉学》翻看起来,油墨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槐花香,倒也惬意。直到广播里响起“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声,两人才猛然惊醒。
“哎哟,光顾着看书,把吃饭的事都忘了!”林三寿揉着酸胀的腰,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塞进公文包,“走,去总院小灶,我请你吃红烧肉。”
总院小灶的红砖房里飘着饭菜香,铝制饭盒里的红烧肉油光锃亮,搭配着清炒小白菜和玉米糊糊。林三寿一边往陈墨碗里夹肉,一边念叨:“下午考核别紧张,评审委员里有三个是我老熟人,都知道你的本事。”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几本笔记我先带回研究,老徐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过两天咱们一起去找他。”
陈墨点头应下,心里却想着丁秋楠——早上出门时答应带糖糕回去,看来又要食言了。饭后吉普车径直开往卫生部,灰砖楼前的旗杆上飘着五星红旗,门口哨兵朝车窗敬了个礼。
走进二楼小会议室时,陈墨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三张木椅上坐着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见他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穿中山装的男人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带着审视;留分头的则快速打量了他一番,嘴角撇了撇;最胖的那位干脆端起搪瓷杯,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几位老师好。”陈墨主动打招呼。
中山装男人淡淡点头:“你就是协和的陈墨?久仰。”另外两人却没应声,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林三寿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儿等着,叫到名字再进去。”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陈墨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刚闭上眼,就听见留分头的男人低声说:“真没想到他会来,这下咱们没戏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治好了好几个肾衰竭的病人,连方老都夸他。”胖男人接话道,“我去年在医学会见过他一次,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陈墨心里暗笑,他确实很少参加中医分会的会议——不是摆架子,实在是没时间。重生这几年,要么在医院坐诊,要么去郊区采药,偶尔还要去保健组值班,哪有闲工夫应酬。
不知过了多久,陈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工作人员推门进来:“第一位,市中医院的刘大夫,请跟我来。”中山装男人连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了出去。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陈墨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估摸着今晚肯定要很晚才能回家。他起身走到走廊,找到保健局的公用电话,拨通了协和药房的号码。
“杨主任您好,我是陈墨。”
“小陈啊,找秋楠?她刚去库房盘点了。”杨主任的声音带着笑意,“是不是又不回家吃饭了?”
“麻烦您转告她一声,我在部里参加考核,晚上可能要很晚回去,让她别等我了。”陈墨连忙说道。
挂了电话回到会议室,第二位候选人刚好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留分头的男人见状,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直到傍晚六点的下班铃声响起,才轮到胖男人进去。部里安排候选人去食堂吃了晚饭——两个白面馒头加一碗白菜豆腐汤,陈墨狼吞虎咽吃完,刚回到会议室,就听见工作人员喊他的名字。
晚上八点多的大会议室灯火通明,长条会议桌后坐着十几位委员,正中央还坐着位穿灰色中山装的大领导,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陈墨刚推开门,就明显感觉到屋里的气氛松了下来,几位委员甚至悄悄舒了口气。
“最后一位候选人,协和医院中医科陈墨,同时也是中央保健组成员。”评审委员会的张主任站起身,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各位委员对陈墨同志应该都不陌生。”
陈墨规规矩矩鞠了一躬,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张主任清了清嗓子:“诸位,我先表个态。陈墨同志的医术,咱们有目共睹。去年他牵头研究肾衰竭的中医治疗方案,救了不下二十位患者;保健组几次紧急会诊,都是他力挽狂澜。说实话,若不是工作年限卡着,他的技术等级早就该到顶了。”他目光扫过全场,“我的意见是,医术考核环节直接免去,没必要走形式。有不同意见的同志可以举手。”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大领导抬眼扫了圈众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过了足足一分钟,张主任正要开口,大领导忽然说话了:“同志们是不是有顾虑?这样吧,陈墨、林三寿、程局长,你们先出去一下,咱们敞开了说。”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调侃,“我可是听说,不少同志对陈墨同志有意见,怎么这会儿都哑巴了?”
陈墨心里一阵无奈,暗自嘀咕:这都几点了,有意见赶紧提啊,磨磨蹭蹭的耽误时间。他跟着林三寿和程局长走出会议室,门刚关上,就听见里面传来窃窃私语。
“咳咳!”没过多久,屋里传来一声咳嗽,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委员,“明说了吧,我对陈墨有意见,但不是针对他的医术。”
陈墨耳朵贴在门上,听得更清楚了。
“这小子太‘离经叛道’了!”老委员的声音带着火气,“上次医学会开会,他公然说要‘中西医结合’,还说什么‘中医要借鉴西医的诊断仪器’。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用得着跟洋玩意儿掺和吗?我听说他还在研究什么‘中药注射剂’,简直是胡闹!”
“赵老说得对。”另一位老委员附和道,“他师父杨老是何等人物,一辈子只靠望闻问切,从没碰过西医的东西。陈墨这样搞,简直是数典忘宗!”
陈墨听得直皱眉,正要推门进去理论,林三寿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急,听他们把话说完。”
这时,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赵老,我倒觉得陈墨同志的想法没错。就拿阑尾炎来说,中医针灸能止痛,但穿孔了还得靠西医手术。咱们不能抱着老黄历不放啊。”
“你懂什么!”赵老怒声道,“那是治标不治本!中医讲究辨证施治,哪用得着开刀?”
会议室里顿时吵成一团,中西医委员们各执一词。陈墨忽然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质疑他的医术,而是对他的行医理念有分歧。他前世在现代医院待惯了,早就习惯了中西医结合诊疗,重生后随口提出的想法,在这些老中医眼里竟然成了“异端”。
程局长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推荐陈墨的原因。中医要发展,不能固步自封。”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开了。张主任探出头:“陈墨同志,进来吧。”
陈墨走进屋,只见赵老正气鼓鼓地喝着水,年轻的西医委员则朝他使了个眼色。大领导放下手中的钢笔,目光温和地看着他:“陈墨同志,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说说你的想法。”
陈墨挺直脊背,朗声道:“各位前辈,我认为中西医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黄帝内经》说‘不治已病治未病’,西医的体检能提前发现病灶;中医的调理能巩固疗效。就像我研究的肾衰竭,用中药调理肾功能,配合西医的透析维持生命,已经有三位患者病情稳定了。”他拿起桌上的纸笔,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这不是数典忘宗,而是让中医更好地适应时代。”
赵老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林三寿适时开口:“当年杨老还跟协和的西医学习过解剖,怎么没人说他忘本?医术是救人的,不是用来守旧的。”
大领导笑着点点头:“说得好。咱们评审委员会要的不是只会墨守成规的老古董,是能推动中医发展的年轻人。”他看向张主任,“我看免考的提议可以通过,大家没意见吧?”
这次没人再反对。赵老哼了一声,却终究没举手。张主任宣布考核通过时,陈墨松了口气,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远处的路灯像一串明珠,映得天空格外明亮。
走出卫生部大楼时,程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评审委员会的担子不轻。”林三寿则神秘兮兮地说:“明天带你去找老徐,那本《灵枢》可有得研究了。”
吉普车在夜色中行驶,陈墨摸出兜里的馒头,还是丁秋楠早上给的,已经凉透了。他咬了一口,心里却暖暖的——不管是评审席上的争议,还是古医书的秘密,只要有家人和师长的支持,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