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很好嘛!”大领导放下搪瓷缸,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眼角的笑纹挤成了褶皱,“有话敞开说,才见得咱们评审委员会的公允,不然外人该说我搞一言堂了。”
张主任顿时急得连连摆手,额头泛起细碎的汗珠:“部长可不敢开这玩笑!”他下意识摸了摸后颈,中山装的领口都浸出了潮气,“我这小身板哪扛得住‘一言堂’的帽子?非得把我压得直不起腰不可。”
这话逗得满室哄笑,连一直绷着脸的赵老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大领导摆了摆手,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了两下:“罢了罢了,不逗你了。张主任,按流程来。”
张主任松了口气,扶正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扫过端坐的委员们:“既然一致同意陈墨同志免考,咱们进入第二环节——提问。规矩不变,只谈公务,不问私事。”
会议室里短暂沉寂,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坐在西侧的周委员清了清嗓子,这位头发半白的西医大夫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陈墨身上:“其实饭前我们几个已经合计过了。”他顿了顿,指尖在会议记录本上轻点,“陈墨同志,你牵头的肾脏病研究在业内反响很大,我们想听听你对中西医关系的真实看法。”
陈墨指尖摩挲着裤缝,余光瞥见赵老端起茶缸的手顿了顿。他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说实话,这话要是说出来,恐怕又要得罪不少前辈。”
“怕什么?”大领导忽然插话,指节敲了敲桌面,“你们当医生的,靠的是手底下的真本事吃饭。技术过硬,别人即便有意见,该认的还得认。”他抬下巴示意赵老,“就像赵老,刚才还对你‘离经叛道’有意见,免考投票时不也举了手?放开说!”
赵老闻言哼了一声,却没反驳,只是呷了口凉茶。陈墨这才挺直脊背,声音清亮起来:“我是中医出身,师父杨老传下的脉法口诀我倒背如流。但这两年,我一直在自学西医理论,协和图书馆的《内科学》我翻烂了三本,也算摸到点门道。”
这话一出,几位西医委员都忍不住笑了。市一院的李大夫低声跟身旁人嘀咕:“他这叫‘摸到门道’?上次肾病会诊,他报的肌酐数值比我们检验科还准。”
陈墨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医术本没有中西医之分。《黄帝内经》讲‘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西医讲病理切片、生化指标,本质都是为了摸清病因。能让患者少受折磨、早日康复的,就是好医术。”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便像潮水般涌了起来。赵老放下茶缸,虽没鼓掌,却轻轻点了点头。张主任站起身,双手向下按了按:“诸位还有要问的吗?”
众人纷纷摇头。张主任又看向大领导,对方摆了摆手:“别瞧我,今天你们是主角。我刚才插话都算越权了。”
“部长说笑了,没有部里支持,我们哪能顺利开展工作。”张主任连忙应和,随即转向陈墨,“陈墨同志,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等通知。”
“好,那各位领导忙,我先走了。”陈墨起身鞠躬,刚走到门口,就被林三寿拉住了。
“小墨,楼下有总院的车。”林三寿压低声音,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让兰明辉先送你回去,回头再过来接我。”他指了指会议桌,“我们还得汇总四个候选人的情况,走流程。”
陈墨接过钥匙,心里明镜似的——虽说要走流程,但结果早已分明。他穿过走廊时,正好撞见之前那三位候选人。穿中山装的刘大夫主动走上前,递来一支“大前门”:“陈大夫,恭喜了。以后还请多指教。”
“不敢当,互相学习。”陈墨客气地摆手,快步下楼去了。
卫生部大楼前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兰明辉早已倚在吉普车门旁等候。见陈墨过来,他连忙立正敬礼:“陈大夫,林老交代过了,我送您回家。”这小伙子二十出头,眉眼周正,之前几次接送陈墨去保健组,彼此也算熟络。
吉普车穿行在夜色里,路边的槐树影影绰绰。兰明辉一边开车一边闲聊:“陈大夫,听说您今天免考了?我们小车班下午都传开了,说您医术比老专家还厉害。”
“都是瞎传。”陈墨笑了笑,望着窗外掠过的胡同口,忽然想起丁秋楠早上塞给他的馒头,摸出一看,还硬邦邦地躺在兜里。
车子在胡同口停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陈墨付了车钱,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是狗爪子挠门的声音,夹杂着细碎的“汪汪”声——是家里养的大黄和小白,这俩小家伙只有见了熟人,才会这么温顺。
他刚站定,院里的灯就亮了,橘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丁秋楠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谁呀?”
“是我,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大黄和小白立刻挤了出来,前爪扒着陈墨的裤腿,尾巴摇得像个小螺旋桨。丁秋楠站在门后,穿着蓝布睡衣,头发松松地挽着,眼里满是笑意:“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部里过夜呢。”
她伸手接过陈墨的挎包,指尖触到布料上的凉意,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穿这么少?秋凉了。”
陈墨反手插上门,搂住媳妇的肩膀往屋里走,把今天评审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走到堂屋门口,丁秋楠忽然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么说,你要是进了评审委员会,以后医生评高级职称,都得你点头?”
“差不多是这意思,但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陈墨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得大家商量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那多没意思。”丁秋楠撇撇嘴,转身给陈墨拿拖鞋,“我还以为多大的权呢。”
陈墨额角划过几道黑线,这姑娘怎么总关心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他换好鞋,往沙发上一坐,舒服地叹了口气——比起部里硬邦邦的木椅,家里的旧沙发简直是天堂。
丁秋楠端来一杯温水,又从厨房端出个铝制饭盒:“知道你在食堂吃不好,给你留了葱花饼,我再热一下?”饭盒里的饼还带着余温,是下午特意烙的。
“不用,我不饿。”陈墨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今天评审会还挺有意思,有个老中医跟我吵中西医结合的事,最后倒也没反对我。”
“那是人家服你。”丁秋楠靠在他肩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袖口,“对了,下午陈琴姐过来了,说王建军姐夫托人弄了点新米,让咱们明天过去拿。”
陈墨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天我要跟林师叔去找个老专家,研究那本《针经》,可能要晚点回来。”
“知道了,我给你留饭。”丁秋楠说着,忽然压低声音,指了指里屋,“两个孩子下午闹着要找爸爸,我哄了半天才睡着,刚才还蹬被子呢。”
陈墨轻手轻脚走到里屋门口,借着月光看见两个小家伙睡得正香。儿子陈诺蜷缩着身子,小手还攥着个布老虎;女儿陈念侧躺着,嘴角挂着口水。他忍不住笑了,俯身给孩子们掖了掖被子。
回到堂屋时,丁秋楠已经把他的外套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挎包也打开了,里面的笔记本和钢笔整齐地摆在桌上。见陈墨进来,她递过一杯刚泡好的菊花茶:“喝点败败火,今天肯定累坏了。”
陈墨接过杯子,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窗外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大黄和小白趴在门槛上打盹,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他忽然觉得,不管评审席上有多少争议,古医书里藏着多少秘密,只要回到这个小院,有媳妇孩子在旁,就什么都不怕了。
丁秋楠靠在他身边,轻声问道:“通知大概什么时候下来?”
“不好说,估计得三四天。”陈墨喝了口茶,菊花茶的清香在舌尖散开,“不过林师叔说问题不大。”
“那我明天去趟供销社,给你扯块布做件新中山装,以后去部里开会,也得穿得体面些。”丁秋楠说着,眼睛亮了起来,“听说最近来了种深灰色的涤卡,耐磨又好看。”
陈墨笑着点头,把媳妇搂得更紧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屋里的时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这温暖的夜晚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