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脚下,风声凄厉。
大雷音寺内,死一般的沉寂。
外界那五猖兵马的狞笑声,虽然被大雷音寺的结界隔绝了喧嚣,但画面却通过莲台之上的圆光术,清淅的映照在每一位佛陀、菩萨、罗汉的眼中。
燃灯古佛脸肿如猪头,被缚龙索捆成了粽子,跪在泥尘之中。
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面色惨白,低垂着头颅,任由一众妖魔鬼怪围观指点。
文殊、普贤、灵吉三大菩萨,更是狼狈不堪,如同待宰的牲畜。
奇耻大辱!
这是自西方教立教以来,从未有过的至暗时刻。
殿内的诸佛,平日里高谈阔论、舌灿莲花,此刻却一个个禁若寒蝉。
有的低眉垂目,假装入定。
有的眼神闪铄,不敢看向莲台上的那道身影。
更有甚者,指尖的念珠拨动的飞快,泄露了内心的惊惶与不安。
空气粘稠的仿佛凝固的油脂,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都在等。
等那个端坐于九品金莲之上,统御万佛的世尊如来,给出一个交代,或者降下一道雷霆法旨。
然而,如来只是静静的坐着。
他那双慧眼微阖,神情无悲无喜,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世尊。”
终于,一道清朗却带着一丝颤斗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清越,如击玉磬,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显的格外清淅。
诸佛心头一跳,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一侧,一名身着白衣,相貌俊美无双的年轻僧人,缓缓站了出来。
未佩璎珞,未着宝冠,面容俊美的近乎妖异,却又透着一股悲天悯人的圣洁。
紧那罗。
佛门八部天龙之一,护法尊神,以音声做佛事,其地位虽不及大菩萨,但在灵山年轻一辈中,却极具威望,因其向佛之心最诚,行事最正。
紧那罗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他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中央,对着莲台之上的如来,躬敬的行了一礼。
“弟子有一惑,恳请世尊解惑。”
如来没有睁眼,只是嘴唇微动,发出一声宏大而缥缈的梵音。
“讲。”
紧那罗直起身子,目光灼灼,竟是带上了一丝平日里绝不敢有的锐利。
“敢问世尊,我佛门立教之本,为何?”
如来未答。
紧那罗自问自答:“经云: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明心见性,不打诳语。”
“好。”
紧那罗深吸一口气,脚步微挪,侧身指向那紧闭的山门,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度。
“如今,山门之外,太岁府大军压境。”
“燃灯古佛,乃万佛之师,过去庄严劫之主,如今被缚龙索捆如牲畜,跪于尘埃。”
“药师如来,乃东方教主,琉璃净土之尊,此刻亦沦为阶下之囚。”
“文殊、普贤、灵吉三位大士,更是颜面尽失。”
紧那罗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殿内一片哗然。
虽然大家心里都这么想,但谁敢当着如来的面,如此赤裸裸的质问?
如来声音平淡无波:“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受辱即是修行,苦厄亦是菩提。”
“紧那罗,你的心,乱了。”
“虚妄?”
紧那罗苦笑一声,猛的踏前一步,竟是直视如来的法相,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咄咄逼人的审视。
“殷郊所拿者,不过一人。”
“韦陀曾在冀州显圣,勾结黄天化,以旱灾谋取香火,致使三万生灵涂炭。”
“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因果清淅,无可抵赖。”
“天庭太岁府依律拿人,虽手段酷烈,却占着‘法理’二字。”
“韦陀种恶因,当食恶果。”
提到这个名字,紧那罗眼中的怒火更甚。
“这是天道循环,也是我佛门常讲的报应不爽。”
“既是咎由自取,为何……”
紧那罗猛的看向如来,“为何世尊要为了区区一个韦陀,赔上燃灯古佛的道基?赔上三大菩萨的尊严?赔上我灵山亿万载积累的清誉?”
“用整个佛门的脸面,去为这一人的罪孽买单……”
“世尊
为什么?”
这不合逻辑,不合算计,更不合佛理。
若是为了大义,牺牲也就罢了。
可为了一个犯下滔天罪孽、引来灭门之祸的韦陀,让这么多顶尖大能陪葬,这到底是在坚持什么?
这还是那个讲究因果报应的佛门吗?
大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莲台之上,等待着那个主宰西牛贺洲意志的回答。
许久。
世尊如来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里,没有紧那罗期盼的慈悲,甚至没有一丝对眼下局势的焦虑。
他看着紧那罗,就象看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紧那罗。”
如来的声音宏大,回荡在殿宇之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压。
“你着相了。”
紧那罗身躯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如来。
着相?
都到了这个时候,山门都快被踏平了,佛祖给他的解释,仅仅是一句着相了?
“世尊!”紧那罗眼中泛起血丝,声音嘶哑,“弟子眼中所见,是佛血染红灵山;耳中所闻,是众生唾骂我佛门藏污纳垢!”
“这也是虚妄吗?”
“这也是假象吗?”
如来缓缓抬起手,指尖拈着一朵并未绽放的金婆罗花。
“如是我闻。”
“韦陀之劫,乃是定数。”
“殷郊之乱,亦是劫数。”
“佛门大兴,尚需经八十一难,需历万般磨折。今日之辱,他日亦不尝为无上功德。”
“至于冀州生灵……”
如来的目光淡漠如水,“缘起缘灭,皆有因果。他们遭此一劫,乃是前世业力所致,韦陀不过是应劫之人罢了。”
如是我闻,佛经的开篇。
在这里,它变成了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规矩是我定的,道理是我讲的,我说它是劫数,它就是劫数。
我说韦陀无罪,他便是应劫之人。
不需要逻辑,不需要公理,不需要向你解释为什么。
紧那罗愣在原地,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如来,看着周围那些沉默不语、明哲保身的诸佛。
这就是他信仰了一生的灵山?
这就是他誓死守护的佛理?
当公理需要为定数让路,当正义需要为面子牺牲。
这佛,修来何用?
这经,念来何用?
“如是我闻……好一个如是我闻……”
紧那罗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干涩。
他缓缓站起身,原本挺直的脊梁,此刻却显的有些佝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一尘不染的白衣。
既然佛不渡人,那我便自渡。
既然这灵山无道,那我便……
一丝极其微弱,却纯粹到了极致的黑气,悄无声息的浮现在他的眉心。
觉悟。
紧那罗转身,在那漫天诸佛复杂的目光中,一步步向着大殿阴暗的角落走去。
他的背影决绝而孤寂,仿佛正在与这个光明的世界,进行最后的抉别。
周围的罗汉们惊恐的看着紧那罗的变化,想要出声呵斥,却在如来那沉重的威压下,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来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穿透了那绘满飞天神女的穹顶,穿透了灵山上空那厚重的阴云,径直望向了那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外。
望向了那无尽高远、不可知、不可测的虚空深处。
如来双手合十,一声低沉的佛号在大殿内回荡。
“南无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
灵山之外,殷郊似有所感,猛的抬头,看向那紧闭的大雷音寺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