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脚下,风似乎也懂得审时度势,在这个当口停了下来。
孔宣在殷郊的喝问下,不由得呆愣了瞬息。
我是谁?
西方教孔雀大明王菩萨,佛门护法,准圣大能。
可……在成为菩萨之前呢?
殷商三山关总兵,食商之禄,守商之土。
在成为总兵之前呢?
凤祖之子,天地间第一只孔雀,身负玄鸟血脉,生来便与那殷商气运,有着斩不断的羁拌。
玄鸟生商!
孔宣那双总是半开半阖、视众生如草芥的丹凤眼,瞳孔骤然收缩。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只遮天蔽日的玄鸟图腾,在血与火的战歌中哀鸣,最终坠落于牧野的尘埃里。
那是他曾立誓守护,却最终无力回天的国度。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这八个字,不仅仅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卜辞,更是流淌在他血液里,源自母亲凤凰的古老誓约。
他是世间第一只孔雀,也是成汤江山最后的守护神。
“嗡——!”
孔宣身后那五道轮转不休,仿佛能刷尽万物的神光,在这一刻,剧烈的波动起来!
青、黄、赤、白、黑,五色光华明暗不定,疯狂交错。
时而佛光普照,祥和慈悲,尽显菩萨威仪。
时而妖气冲天,孤高桀骜,流露出太古凶禽那睥睨天下的原始傲慢!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他身上疯狂的撕扯碰撞,掀起的无形气浪,让周遭的虚空都泛起了水波般的涟漪。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神情变幻,时而悲泯,时而冷酷,时而挣扎,时而决绝。
这副模样,落在灵山众人眼中,不啻于天塌地陷!
五色神光中,燃灯古佛刚刚喘匀的一口气登时一紧。
他太清楚孔宣的底细了。
这只孔雀,从来就没有真正被西方教的那套因果寂灭之说洗脑。
他之所以留在灵山,不过是当年封神一战,败给了准提圣人的七宝妙树,不得不低头罢了。
他的骨子里,流的还是那股桀骜不驯的妖血!
燃灯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猛的踏前一步,手中玄珠光芒大盛,口中舌绽春雷。
“明王!”
“醒来!!”
“此獠巧舌如簧,最擅蛊惑人心!”
“你乃孔雀大明王菩萨,享无量清净果位!前尘往事,皆为梦幻泡影,还不速速斩断痴念,镇压外道!”
这话喊得又急又厉,甚至带上了几分梵音狮子吼的震慑力,试图把孔宣从那种恍惚的状态里硬生生拽回来。
文殊、普贤亦是脸色大变,纷纷开口。
“大明王,莫要忘了,你已斩断尘缘,归依我佛,过往种种,皆是虚妄!”
“是啊明王,快快出手,将此獠镇压,莫要因他一番妖言,误了自身大道!”
孔宣的身躯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我……我是孔雀大明王……”
他那双总是高傲上挑的丹凤眼,此刻视线却有些发散。
“过眼云烟?”
殷郊再次往前迈了一步。
“孔总兵,你也觉得,那是云烟吗?”
殷郊盯着孔宣,从袖中缓缓抽出了一块残缺的玉珏。
玉质并不算顶级,甚至因为年代久远而沁了色,边缘有着被大火燎烧过的痕迹。
玉珏上雕刻的纹路很简单,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线条古朴苍凉。
这是商王室的祭器,当年鹿台一把大火,烧尽了成汤六百年的基业,这东西是殷郊在废墟里捡回来的,一直贴身带着,即便入了封神榜,做了太岁神,也未曾丢弃。
孔宣的目光在触及那块玉珏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身后的五色神光,轰然暴涨,毫无章法的冲向四面八方,将周遭的虚空撕扯出一道道漆黑的裂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殷郊持着那块玉珏,语气肃然:“如今大商没了,但孤还在。”
“孔宣,你又当如何。”
孔宣身上的织锦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张俊美的近乎妖异的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一会是身为佛门明王的慈悲与淡漠,一会又是身为商朝总兵的桀骜与忠诚。
两股截然不同的意志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一边是准提道人的度化,是灵山的无上果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义。
另一边,是三山关的烽火,是玄鸟旗下的誓言,是那个王朝最后的尊严。
“明王!你还在尤豫什么!”
燃灯急了,一步跨出,手中的定海珠祭起,二十四诸天虚影显化,隐隐罩向孔宣,似乎想用强力手段帮他稳固道心。
“你要叛出佛门吗!别忘了当初教主是如何……”
“闭嘴。”
孔宣猛的转头。
五色神光炸开,赤色一刷,带着焚天煮海的暴戾,狠狠抽在了那二十四诸天虚影上。
“轰!”
燃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的定海珠光芒乱颤,险些脱手而飞。
孔宣回过头重新看向殷郊,周身那原本狂暴不安的五色神光,突然间温顺了下来,如同臣服的猛兽,静静的收敛入他的体内。
只见曾傲视三界、敢与圣人法宝争锋的孔宣,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殷郊微微弓身一礼。
“孔宣。”
“参见殿下。”
赵公明骑在黑虎上,嘴巴张了张,原本准备好的嘲讽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握着金鞭的手松了又紧。
灵山之上,那些罗汉金刚一个个象是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他们的护法明王,战无不胜的孔雀大明王,竟然对着一个打上山门的天庭神官行君臣大礼?
这简直是在抽整个佛门的脸!
燃灯的一张老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手指哆嗦着指着孔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殷郊看着孔宣弯下去的背脊,坦然的受了这一礼。
“起来吧。”
“今日,孤不是来叙旧的。”
殷郊手中的方天画戟重重顿地,发出金石交鸣之音,“孤今日来拿人,总兵还要阻拦吗?”
“殿下要做事,臣,不敢拦。”
孔宣垂着眼帘,语气淡漠,“也没人能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