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府。
位于天庭边缘,星光黯淡,终年覆着一层化不开的死寂。
岁月在天界,不过是星辰的几次明灭。
人间王朝或许已经更迭,沧海也可能化作了桑田。
殷郊盘坐于神殿中央的黑玉台上,神躯之上,冕服无尘,威严厚重。
他的双目紧闭,神魂沉浸在本源的最深处。
那一点微弱的人皇紫气,如同一颗孱弱的火种。
需要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自己全部的神念去温养,去感悟。
这缕人皇紫气,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玄奥。
不与天地灵气交互,不与周天星力共鸣。
而是一种秩序本身。
天地有天序,人道有人序,神亦有神序。
而殷蛟身为执年岁君太岁,掌管的就是秩序的一种体现。
休咎,愆由。
这发现,让殷郊看到了一丝曙光。
就在这时。
一丝极不和谐的波动,穿透了神殿的禁制。
那是源自神位的呼唤,急切,愤怒,还夹杂着一丝僭越。
殷郊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深邃如星海,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片刻之后,两道神光在殿外显现,跪伏在神殿紧闭的大门之外。
日游神温良。
夜游神乔坤。
“小神,叩见岁君!”
声音在空旷的神殿前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温良与乔坤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汗。
这位岁君,自封神之后,便宣布闭关,将所有事务交由甲子太岁杨任处理。
百年来,神殿之门从未开启,仿佛里面坐化的,只是一尊石象。
若非今日之事太过棘手,他们万万不敢来惊扰这位煞神。
乔坤咬了咬牙,再次叩首,声音提高了几分:“启禀岁君!甲子太岁杨任渎职,处事不公,恐误天规,有损太岁部神威!“
”小神斗胆,恳请岁君出关,主持公道!”
殷郊的眼睫,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从那深沉的静定中缓缓退出。
神殿的大门,在一阵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目光,从缝隙中投射出来。
日夜游神的神躯猛地一颤,头颅垂得更低。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仿佛高天之上的苍穹,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杨任渎职?”
一道冰冷、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从神殿深处传来。
随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日夜游神感到恐惧。
他们是天庭新立后,负责巡查三界、纠察善恶的基层神只,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
而太岁部,执掌人间休咎,记录旦夕祸福,本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杨任作为甲子太岁,是他们的直属长官。
越级上告,本就是天庭大忌。
若非被逼到绝路,他们绝不敢行此险招。
许久。
那道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
“说。”
只有一个字。
温良如蒙大赦,连忙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
自封神之后,三界重定秩序,天庭大兴,昊天上帝威权日重。
天规森严,遍及四海八荒。
昔日的截教万仙,阐教群仙,要么上了封神榜,要么归隐山林,要么……便是在天庭任职,听调听宣。
而周室代商之后,周王亦降为人主,自称天子,失了人皇威仪。
而今日这起冲突的起因,却是一位梅花仙子,因一缕情思,私下凡尘,与一凡人相恋。
为救那凡人一地乡邻免遭旱灾,梅花仙子擅动法力,行云布雨。
此举,引来了天庭的察觉。
一道法旨自凌霄宝殿降下,天将领命捉拿。
那领命的天将,为消除仙人私下凡尘所造成的一切因果。
竟是直接祭起法宝,将梅花仙子降下甘霖的那一整个县城,连同其中所有生灵,尽数化为了飞灰。
烟消云散,寸草不生。
“……梅花仙子已被押赴斩仙台,不日便将行刑。”
夜游神乔坤的声音沙哑,补充道:“我兄弟二人察觉此事,将屠戮凡人之大过,记录在案,呈报于甲子太岁杨任。”
“杨任他……他却只取了梅花仙子私下凡尘、擅动法力两条罪状上报。“
”对我等所录天将滥杀,屠戮生灵的卷宗,却斥为无稽之谈,压下不报!”
日游神脸上满是悲愤:“甲子太岁说,天将奉旨行事,凡人因果沾染仙气,本就该被抹除,此乃拨乱反正,非是过错!“
”我等与他争辩,他竟要将我二人禁足,我等无奈,才……才斗胆惊扰岁君清修!”
说完,两位神只重重叩首,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神殿内,殷郊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在那双幽沉的眸子深处,却有一丝紫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好一个拨乱反正,好一个非是过错。
这就是如今的天庭。
这就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仙神,对人间的态度。
在这些存在的眼中,凡人的性命,甚至不如路边的一株野草。
一股冰冷的怒火燃起,却被他以绝对的理智死死压住。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会让自己再次成为那个被命运碾碎的疯子。
“传。”
殷郊冷冷吐出第二个字。
“传甲子太岁杨任,至殿前回话。”
日夜游神闻言,神情一凛,立刻躬身领命,化作两道流光消失不见。
神殿前的广场,再次恢复了死寂。
不多时,一道神光自远处天际而来,落在广场之上,显露出杨任的身形。
他依旧是那副忠直刚毅的模样,眼框双掌中的神目犹自带着一丝阴沉与怒气。
看到那洞开的神殿大门,杨任心头一震,连忙整理衣冠,对着神殿深处躬身行礼。
“臣,甲子太岁杨任,参见岁君。“
”不知岁君出关,召臣前来,有何谕示?”
他的声音,洪亮而正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刚正。
“杨任。”
殷郊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缓缓飘荡在广场上。
“你可知罪?”
杨任身躯一震,猛然抬头,脸上写满了愕然与不服。
“臣不知!”
“臣奉公执法,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哦?”殷郊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玩味。
“本君问你,太岁部之神职,为何?”
杨任不假思索,朗声道:“执掌人间休咎,记录旦夕祸福,察巡三界善恶,循周天之数,定来年之运!”
“说得好。”
殷郊的声音陡然一冷。
“天将为一己之便,屠戮凡人满城,此事,是休,还是咎?是福,还是祸?”
杨任的脸色,瞬间一白。
他嘴唇翕动,争辩道:“此乃天庭法旨,为正仙凡之别,虽有伤亡,却是为三界秩序,长远来看,乃是福非祸!”
“长远来看?”
殷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让杨任神魂刺痛的嘲讽。
“你的职权是什么?何时,轮到你来替天庭,替凌霄宝殿,判断一件事是福是祸了?”
“你是在行使甲子太岁的神职,还是在揣摩昊天上帝的圣意?”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杨任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自己引以为傲的刚正与法理,在这位深居简出,几乎已被遗忘的岁君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对方没有与他争论凡人的生死对错。
而是直接从最根本的神职权责,斩断了他所有的辩解!
“臣……”杨任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殷郊的声音,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日夜游神呈上的卷宗,你压下了。”
“此事,本君可以定你一个玩忽职守。”
“你对下属之谏言,斥为无稽,欲要禁足,滥用职权。”
“此事,本君可以定你一个以权谋私。”
“而你,身为甲子太岁,眼见人间生灵涂炭,却视若无睹,不将其录入当年大咎之列。”
殷郊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严与冷酷。
“此事,本君,可以定你一个欺瞒神职,动摇太岁部根基之罪!”
“杨任。”
“这三罪并罚,本君便是将你的神躯打散,押你上斩仙台,你又有何话可说?”
轰!
杨任只觉得神魂剧震,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倒在地。
他这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杨任满脸骇然地望向殷蛟,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