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奥迪,静静地停在对面的马路边。
没有熄火。
李达康坐在后座。
一夜未眠。
他看着那栋庄严的大楼,看着门口悬挂的国徽。
脸上,一片死灰。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
整个车厢里,安静得象一口棺材。
李达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他今天没穿那件标志性的夹克。
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深色西装。
象一个准备去接受审判的囚徒。
“走吧。”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司机刚要推开车门。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车内的死寂。
是一个陌生号码。
李达康本不想接。
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冷静,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的男声。
“是李达康书记吗?”
“我是。”
“我是省长秘书小金。”
“刘省长在省政府一号保密会议室等您。”
“请您立刻过来。”
李达康的脑子,“嗡”的一声。
刘星宇?
在这个时候?
在这个地点?
他下意识地问:“纪委那边……”
“您不用管。”
小金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
“刘省长的指示。”
“立刻。”
电话,挂断了。
李达康握着手机,愣在那里。
去省政府?
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的羞辱吗?
在把他送进纪委之前,那个铁面无私的刘省长,还想当面训诫他一番?
李达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
也罢。
反正已经是一具政治僵尸了,还怕多挨几鞭子吗?
他对司机说。
“掉头。”
“去省政府。”
……
省政府,一号保密会议室。
没有窗户。
墙壁是厚重的隔音材料。
李达康推开门时,感觉自己象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室内,只有一个人。
刘星宇。
他正坐在一套紫砂茶具前,不紧不慢地洗着茶杯。
热水冲入公道杯,升腾起袅袅白雾。
动作,专注而平静。
他没有穿省长的正装,只是一件普通的灰色中山装。
看上去,不象一个手握重权的省长。
更象一个邻家的退休老干部。
李达康站在门口,没有动。
他做好了迎接雷霆暴雨的准备。
刘星宇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李书记,来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尝尝我带的武夷岩茶。”
李达康的身体,绷得象一块铁。
他没有坐。
他一步步走到桌前,站定。
“刘省长。”
他的声音,象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我李达康,听着。”
他挺直了腰杆。
象一头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狮子,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关于欧阳菁的事……”
“我确实不知情。”
“但作为她的丈夫,我用人失察,治家不严,我认。”
刘星宇打断了他。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纪委的同志在办案。”
他的声音,和那茶水一样,不烫,却有温度。
他将一个牛皮纸文档袋,推到了李达康面前。
封口,是开着的。
“这是欧阳菁的全部口供。”
李达康的目光,落在那份文档袋上。
象是在看一条毒蛇。
他不敢碰。
刘星宇提起茶壶,将金黄色的茶汤,注入两个小小的品茗杯。
“你可以看看。”
“她没有咬你。”
“所有的罪责,她一个人全扛了。”
“她说,山水集团那笔违规贷款,从头到尾,你一个字都不知道。”
李达康猛地抬起头。
他死死地盯着刘星宇。
眼睛里,全是血丝。
不敢相信。
真的不敢相信。
欧阳菁……
那个和他冷战多年,即将分道扬镳的女人。
在最后关头,没有落井下石。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
他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刘星宇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但是。”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她不咬你,不代表你就安全了。”
“有人,正等着你因为这件事,彻底倒下。”
李达康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常委会上的那一幕。
高育良那张痛心疾首的脸。
“高育良……”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名字。
刘星宇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不止他。”
“还有他的得意门生,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
“京州这块肥肉,他们盯着,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倒了,他才有机会。”
李达-康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愤怒,屈辱,不甘……
各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最后,都化为一声惨笑。
“那又怎么样?”
他看着刘星宇,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
“我的文化中心项目被你枪毙了。”
“现在老婆又出了事。”
“我李达康,已经完了。”
“他高育良,赢了。”
刘星宇放下了茶杯。
茶杯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不。”
他看着李达康的眼睛。
“他没赢。”
“只要我还在汉东一天,他就赢不了。”
李达康愣住了。
他完全不明白刘星宇的意思。
刘星宇站了起来。
他走到李达康的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李书记。”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来审你。”
他的声音,不大。
却象一道惊雷,在李达康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我是来给你撑腰的!”
李达康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刘星宇。
那张脸上,写满了震撼,和匪夷所思。
“你……你说什么?”
刘星宇的目光,平静而坚定。
“京州文化中心,你急功近利,伪造程序,是个大错!必须查,必须整改,你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这一点,没得商量。”
“但是。”
“我看过你在林城修的路,我看过你为京州画的蓝图。”
“你李达康,虽然霸道,虽然不讲情面,虽然为了gdp不择手段。”
“但你心里,装着事,装着发展。”
“你,是个想干事的官。”
刘星宇的目光,变得锐利。
“高育良呢?”
“他满嘴的理论,满口的规矩。”
“可他心里装的是什么?是权力,是圈子,是他的汉大帮!”
“这种人,比你这种不守规矩的酷吏,对汉东的危害更大!”
“我刘星宇,对事不对人。”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想干事的人,被一个只懂权术的伪君子,用这种手段搞下去。”
“我不能让劣币,驱逐良币!”
李达康彻底呆住了。
他象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他看着眼前的刘星宇。
这个将他所有政治资本一手摧毁的男人。
这个他恨之入骨的政敌。
此刻,却在对他说着,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懂他的话。
一股热流,从他的胸口,直冲眼框。
他这位流血不流泪的汉东头号硬汉,眼圈,红了。
刘星宇重新坐回椅子上。
“欧阳菁的案子,只是一个开始。”
“她背后是山水集团,山水集团背后是高小琴,高小琴背后……牵着谁,你比我清楚。”
“我要你,配合纪委,配合检察院。”
“把这条线,给我一查到底!”
“把进京州的黑手,给我斩断!”
“我保你京州市委书记的位子。”
刘星宇看着他,一字一句。
“你,敢不敢干?”
李达康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斗。
他想说什么。
谢谢?
或者,为什么?
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刘星宇。
看着这个一手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又一手将他拉回人间的男人。
他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
然后,对着刘星宇。
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九十度的鞠躬。